遇见 第三十三章 暗夜的花朵
2016/4/16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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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上海的时候，父母已经在接机大厅等候。看到方雨涵和诺诺的那一刻，方母泣不成声，“你们两个孩子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啊。”连一向情绪内敛的父亲都在一边流下泪来。方雨涵搂住母亲替她抹泪安慰着，“妈，我不是回来了。你再把我和诺诺养胖呀。”
回国之后自然又是一阵忙乱。方雨涵要在上海给江海办一场追思会，好让家人和同学能够寄托哀思。期间，她打电话给江海的父亲问，是否能把江海的骨灰在追思会之前暂时寄放在他家中。江父犹豫着说，“江海已经很久不跟我联系。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他，我已经和陈阿姨结婚了。她等了我大半辈子，现在终于可以给她一个交待。不过，江海一向不喜欢她。现在这样恐怕是不方便。”方雨涵诧异，她知道江海父母一直不和，但是不知道这位陈阿姨是何许人，这一生和江父之间又是怎样一番情爱纠结。
追思会之前，江海的高中同学叶鸿飞打电话给方雨涵说，“参加江海追思会的同学名单我发邮件给你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苏荔坚持要来，希望你不要介意。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也可以试图说服她不要来。”方雨涵愣了一下，然后说，“来和不来，都无所谓。”
追思会上，方雨涵第一次见到了苏荔。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却红肿着眼睛，神色憔悴。那一副我见犹怜的娇柔，居然和林菁菁有几分神似。或许这才是江海喜欢的样子？方雨涵有一时的恍惚。同时，苏荔也在打量着方雨涵。她早就听说这是一个聪明而优秀的女人。眼前的方雨涵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她的气质清婉，哀而不伤，柔而不弱。她淡然而得体的接待着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突然之间，苏荔觉得有些话她非说不可，于是径直走到方雨涵面前，伸出手去，“你好，我是苏荔。”
方雨涵只是礼貌的颔首，并不回应她伸出来的手。
苏荔鼓起勇气说，“我现在可以跟你聊几句话？关于江海。”
方雨涵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目光看得苏荔有种满盘皆输的感觉，只能唯唯诺诺的说了一句“对不起”，不知道是为了那天晚上还是为了刚才的一时冲动。
方雨涵转过头再也不看她。江海走后，这已经是第二个对她说对不起的女人了。其实，她真的不在乎了，人已经走了，何必在乎呢？在乎又能如何？
在一边的叶鸿飞目睹了这一幕，赶紧上前拉走苏荔，轻声叱责，“你干嘛!走吧。”
其实，苏荔想说的是，那天晚上江海真的只是喝醉了而已。喝得微醺的时候，江海变得多话，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方雨涵，也说起了林菁菁。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爱谁。苏荔开玩笑说，等你醉得不省人事，喊着的那个名字一定是你最爱的那个人。而喝醉之后，江海在厕所难受的吐，吐完倒在床上，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妈，我难受。”
自从离婚之后，夏原就一直全中国的出差。他想让自己忙碌，也不经意间疏远和旧日朋友的联系，因为他不想面对大家关切询问的目光。他的生活忙碌而平静。没有想到这一次从青岛回来之后，在钱佑军那里听到的尽然是方雨涵回国奔丧的消息。那天在拉萨的小酒吧喝醉之后，他偶尔有过一丝非份的想法，譬如方雨涵离婚了他们或许还有可能。只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她会以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回归了单身。只是事到如今，他反倒不敢去打搅她，甚至不敢打一个慰问的电话。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象一个侵略者一样充满着赤裸裸的目的性。
那天傍晚，钱佑军打电话来，开门见山的说，“在上海吗？今天下午，方雨涵来我这里了。我们聊了一个下午。现在打算去一起吃晚饭，你来吗？”
听夏原在电话那头沉默，钱佑军劝道，“喂，老同学!我可是违反医生给病人隐私保密的原则告诉你的。方雨涵过几天就要回纽约了。过了这一村，下次你想再见，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可是，现在合适吗？不会显得太…….那个？还是不要去打扰她吧。”夏原有些顾虑。
“兄弟!你以为你还是中学那会儿？暗恋一个女生可以暗恋上一整个学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还玩‘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那套？”钱佑军怒其不争的急了，“我们都三十多了!青春都过了大半了!现在你们都是自由身，有什么不可以的？方雨涵这要是回了纽约，以后的事情可真不好说了？如果你心里对她已经没什么了也就算了，明明还是喜欢的，磨磨蹭蹭的干嘛!”
“好了，好了!钱医生，你们在哪里吃饭？我来，我来!”夏原答应着，开始关电脑。
“过来接!现在这个点不好打车。我今天打算喝几杯!”钱医生在那头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喃喃自语，“夏原啊，夏原，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和方雨涵有没有缘分，真的看老天的安排了。”
方雨涵站在钱佑军的诊所门口的路灯下。她穿着一袭薄薄的黑色长毛衣，下面是一条紧身牛仔裤，昏暗的灯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轻飘飘的黑色阴影，而她的脸和露出的一截脖子显得格外的苍白。夏原认识方雨涵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她瘦成这样。想起当年夕阳里面笑意盈盈嚷嚷着要减肥的女孩，夏原突然觉得难过。
黑色的森林人在眼前停下，车窗摇下来，夏原探出头来说，“上来吧。” 眼前这个三十四岁的女子，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不言不语中孩子般风清月白的无助和迷茫。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口，怕冷似的缩起肩膀。
这时候，一直在一旁打手机的钱佑军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婆打电话来说家里水管爆了，让我赶紧回去。你们去吃，去吃。帮我多吃点。”
“要不我们改天吧？”方雨涵问，想起夏原酒后的那通电话，不由有些尴尬。
“别啊，你不马上要回纽约了。让夏原招待你一样的，都是老同学嘛。夏原，我们这位外宾就交给你了，好好替我招待!” 钱佑军忙不迭的说着，然后自己一溜烟的跑了。
“冷吗？快点上车吧!”夏原问，想起方雨涵特别怕冷，以前每次晚上出去，她都会嚷嚷着冷，而自己从来不记得给她多带一件衣服。他突然痛恨自己怎么还和当年一样笨。
方雨涵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车门上车。夏原的森林人比方雨涵目测的要高，以至于她无法用一贯的优雅姿势侧坐进去。她几乎手脚并用的爬上去的。夏原看着方雨涵树袋熊的模样，觉得可爱，“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方雨涵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先前的尴尬倒是淡了几分。
夏原看着前方，熟练的转动着方向盘，他的手臂因此一张一弛的显露结实的肌肉，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结果。属于男人的性感，方雨涵想着，一下子有些脸红。她把视线挪开，正视着前方。夏原不明白方雨涵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她从来都是心思细腻百转千回的，而单细胞生物的他从来都不是太能揣测她。年少的时候他会使劲想使劲想却还是猜错，而经过一段失败婚姻之后沉重的反思，现在他已经懂得在某些时候与其揣测不如直接了当的去问。“小雨，你在想什么，我说错了什么？”
方雨涵心下大窘，于是只能搪塞的说，“嗯，哦，我在想你怎么会突然离婚了。”
夏原信以为真，但他却并不愿意深入这个话题，只简单的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所以走到今日，彼此都是有些问题没有处理好吧。”
方雨涵明白夏原不是一个喜欢多谈私事的男人，而自己的问题的确也是情急之下信手拈来，并不恰当。于是，她也就沉默。车厢里面重新弥漫着一些淡淡的尴尬。夏原打开车内的收音机，仿佛命中注定似的，听到电台主持人说，“如果命运让你们再次遇见，那么就不要再错过，下面这首歌《多少爱可以重来》送给刚才打电话进来的李先生，希望你放手去追求失而复得的爱情。”随后，熟悉的旋律回荡在车里。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
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
是否我们总是俳徊在心门之外
谁知道又和你相聚在人海
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
而我渐渐明白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当懂得珍惜以后回来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方雨涵抬眼悄悄看了夏原一眼，而偏偏此时夏原也趁着一个红灯回过头来看她，两个人的视线如同在千年银河系中偶然互会的两颗行星，刹那间发出炫目的光芒，极其短暂却极为深刻。他们都无语，心里却是波澜。
夏原带方雨涵去了一家名叫“一九八六”的餐馆。这家餐馆在浦东一条不起眼的路上，小小的门面，只挂着一个灯箱上面，简单得写着“1986”。如果不是熟客，还以为1986不过是一个门牌号码而已。进门的玄关处，挂着一块以前教室里用的黑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漂亮的板书，“1986，初初遇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看起来老板是一个怀旧又文艺的人，1986应该是年份而不是门牌号码。夏原掀起玄关处的布帘，带着方雨涵走进里面。这家餐馆地方不大，是原先沿街的石库门房子改建的，被很用心的布置成当年教室的样子，最特别的是餐桌直接用的就是课桌，上面还有着各种涂鸦。两张椅子并排放着，如果只是两个人吃饭必须是象同桌一样并排坐着。在餐厅一角，放着一张用教师讲台改装的吧台，餐馆老板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此时正站在吧台后面调酒，见夏原进门来，跟他挥挥手打了一个招呼。
夏原带着方雨涵在角落一张桌子坐下。“你常来？”方雨涵问，记忆中夏原和这些文艺的地方似乎从来不沾边。
“也不算常常来。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偶尔发现了这家餐馆，和这里的老板聊得很投缘。有时候就周末晚上来这里喝一杯酒，和老板聊聊天。”夏原回答，顺手把菜单递给方雨涵，菜单被做成了语文课本的样子。
这时老板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鸡尾酒，“来，请尝尝我刚调好的本店招牌鸡尾酒，1986。”
“谢谢。”方雨涵接过来，品了一口，“嗯，味道很好。让我猜猜，里面有金酒，青柠，甜橙还有桃子利口酒 。有些酸甜，却很清爽。只是为什么叫1986呢？”
“因为那是我们这代人遇见懵懂初恋的年份。”老板笑着，转头问夏原，“不是吗？想必这位就是你的1986？”
夏原并不回避，他直直看着方雨涵说，“那一年，我们才初一。班里新生自我介绍，她很勇敢，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一点都不怯场。”
餐厅灯光很暗，轻轻放着老狼的校园歌曲，有几分暧昧，几分迷离，很适合倾诉，很适合喝醉。是的，离开这座城市太久太久，方雨涵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随意倾诉肆意哭泣的人。现在，往事纷纷踏来，方雨涵诉说着，开始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夏原坐在那里，皱眉看着方雨涵。他知道这些年以来，她所经历的种种困苦挣扎，只是知道不等于体会，他无法亲历她的历史，体会她的疼痛。他很有冲动，想过去抱抱她，只是他努力维持着冷静和理智。他告诉自己，也许这个时候并不合适。他不介意给她安慰和关爱，只是他怕她如同寻求温暖的小兽，蜷缩在他怀里看不清自己要的是什么。也许，潜意识里面，他更怕自己会误会了这一刻温存的含义。
方雨涵的意识浸润在酒精里面，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哪个时间和空间里面。她只觉得这些年的委屈排山倒海的涌来，将她淹没。她像是一个在沙漠里面寻找绿洲的旅人，所有路过的绿洲都已经有人居住。她不停的被驱逐，不停的给予，不停的蹒跚前行。她疲惫不堪……“为什么？为什么？”方雨涵低声的问，醺醉的脸上尽是悲哀。夏原苦心经营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军。眼前的她，仿佛还是十五年前坐在公共汽车站栏杆上的小姑娘含泪问他怎么又迟到，那种委屈的令人心疼的表情。他突然如醍醐灌顶般的意识到，其实那么多年以来，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如同一尾小小的鱼儿，一直不停地游来游去……
她喝醉了。他轻轻抱她上车。她的身体对于他来说是柔软和陌生。当年在最青春冲动的时刻，他还是保持了她的完美，因为他是如此珍爱着她，不愿意她受到任何伤害。多年之后的今夜，她在他怀里依然柔美得如软泥里的一株摇曳的水草。她气息里面是1986的余味，如世间最强烈的迷药。只是，他必须克制，他无法说服自己却跨越界限。
“小雨，小雨，告诉我，你爸妈新家的地址？”夏原低声耳语。
她在迷醉中呢喃了一声，像是空谷回音般不切实际，她说了一句英文，似乎是美国的地址。
夏原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发动了车子，无比温柔的说，“只能让你将就一下了。”
方雨涵在夏原摇晃的车上沉沉睡去，她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在最深的绝望里，会遇见最美丽的惊喜，如同暗夜中盛开的花朵。
此时，她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闪烁着，显示着一串陌生的美国号码。出差到纽约的丁峥，一下飞机，就骇然从同行那里听说了江海突然离世的消息。想打个电话给方雨涵，他才发现上次和她在弟弟的唱片店偶遇，彼此居然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通过同行业的朋友打听方雨涵在美国的手机号码，才得知她已经带着女儿回国办理丧事。于是他再次辗转打听到方雨涵国内手机号码，迫不及待的拨打过去。对方手机响了很久，却是无人接听，丁峥看看时间已经是国内的半夜。他怅然挂断纽约办公室的电话，怔怔出神。他不知道，如果方雨涵真的接了电话，他到底该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或许此时她不接，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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