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第三十五章 天真的坚持
2016/4/30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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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上海的那天，夏原坚持送方雨涵去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和行李托运，方雨涵只是简单地对夏原说了一句再见，便拿着护照走进海关入口。她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情绪化，因为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真的能够“后会有期”。在消失在安检入口的那一瞬间，她回过头去。夏原仍然还站在送别的人群中，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面，只是不言不语地目送她远离，因着距离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或许只是不喜不悲吧。在候机大厅里，方雨涵发了一条短信给夏原，“我写不了离别的句子，因为我没有驾驭它的洒脱。” 很快，夏原回了一条，只有四个字：“后会有期。”
终于又回到这座城市。
离开阳光明媚的上海，纽约依然阴冷。
回去三个星期，好像心口的伤痕愈合了一点。跨进曾经和江海在泽西市的家，那一刻她听到伤口撕裂的声音，有鲜血从那里汩汩的冒出来。也许，这已经不能够称为“家”，只是一个公寓房间而已。回到纽约的第一个晚上，方雨涵打开所有的灯，睁着眼睛等天亮。
管理这栋公寓的租赁办公室了解到她的情况，同意她提前解除原先的租约，从三居室搬入了一居室。搬家的时候，让她难过却无可回避的是整理江海的遗物。生前对衣着格外讲究的他，整个步入室的衣帽间满满的都是他的衣服。方雨涵被铺天盖地他的味道而淹没，这味道竟如硫酸一样腐蚀着灵魂。Youtube上反复播放着那首《会呼吸的痛》，曾经是江海最喜欢的歌，现在听起来却是格外悲伤。尤其是那一句“以前我不懂得，未必明天，就有以后……想见不能见最痛。” 整理的时候，她看到每一年生日情人节圣诞节结婚纪念日，她写给他的卡片，送给他的礼物，还有旧日他们的照片，无不提醒她他们曾经如此深爱过。断舍离，是如此的难。方雨涵陆陆续续停停想想，居然花了一整个星期才完成了搬家。江海的大部分衣物被捐赠到了美国的慈善机构。方雨涵整理了一个旅行箱，放进了江海的毕业证书，他的照片，发表过他文章的财经杂志，他给诺诺手写的营养菜谱，还有他胸口曾经挂着的一块玉。方雨涵拉上旅行箱拉链，把它放在衣柜最深处。她坐在床上，凝视着站在衣柜一角的箱子，突然觉得它尽然有着和他一样孤独倔强的表情。她回想起来，这个流线型的新秀丽箱子是她MBA毕业第一次出差的时候，他送给她的礼物。现在，她才发现，这只旅行箱的形状看起来像极了一滴眼泪。就如他，终于成为她生命中永远抹不去的一滴泪。
整顿了自己的情绪，方雨涵回丁峥短信，告诉他已经回到纽约。丁峥约她在第三大道和49街交界处的Smith & Wollensky 牛排馆晚餐。这家位于纽约中城毗邻众多投行的牛排馆，因为著名的巴菲特慈善午餐在这里举行而闻名遐迩。尤其是中午的时候，往往人满为患。附近的投行职员会约客户过来吃，有时候也会彼此约着边吃边聊工作。在午餐桌上，谈笑之间不知道成就了多少著名的并购或上市的案子，于是在这里的午餐也被戏称为Power Lunch。记得那一年江海完成了第一个大项目，特地和方雨涵开车从费城来纽约到Smith & Wollensky来庆祝。江海指着墙角那张用来举行巴菲特午餐的圆桌说，期望有一天也能坐在那里。
傍晚时分，餐馆里的人倒不如中午那么多。方雨涵走进餐馆的那一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张圆桌，被遗忘的往事不请自来，格外清晰。丁峥已经坐在餐馆一边等待，他应该是早早就直接从办公室过来，此刻正争分夺秒地开着手提电脑工作。他抬头看到方雨涵进来，站起来挥手示意。他手工订制的西装，看得出剪裁者的功力，即使是一天工作下来，依然熨贴。他的领带衬衣的配色和谐，衬衣袖口和很多投行人士一样绣着名字的缩写。一时间她竟然有一种错觉，那是江海坐在她的面前。
方雨涵坐下，开门见山的说，“我想你听说了我的事情。安慰的话就不用再说了。除了把我弄哭之外，于事无补。”
丁峥一丝错愕，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于是他也直截了当地问，“接下去什么打算？继续留在纽约，还是回国发展？”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我的朋友极力劝说我，让我留在美国。她说美国男人对于我这种情况的单身女人包容度高一些。”方雨涵想起桃子自作主张地给她在美国著名的交友网站match.com注册了账号，还开始替她回邮件，不由莞尔。
“Rain，你一贯独立，未必需要。”丁峥微微皱眉。
“是的。以前江海也说，我精神上经济上都独立，根本不需要男人。可是，他走后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慢慢才明白，不被需要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致命的打击。而且一个女人的独立和她对于一个家的渴望，似乎并不矛盾。再独立的人，也会有寂寞的时候，也会需要温暖的怀抱。”方雨涵喝了一口红酒，望着丁峥，“Kevin，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吗？”
丁峥想起那些独自出差的日子，他当然明白方雨涵的意思，“工作把我的生活填的很满，但也不免有觉得寂寞的时候。但是，婚姻中的人就从来不觉得寂寞吗？有时候，我反而觉得，不少人在婚姻里面更加孤独。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觉得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方雨涵又喝了一口红酒，缓缓道来，“前阵子，我有一个朋友对我说，她刚刚买了一个很好很贵的床垫，是一种很神奇的记忆棉做的，就是那一种任你身旁的人如何辗转反侧，你依然能够浑然不知而安然入睡的床垫。我问她，如果在夜半醒来，你感觉不到你身边那个你爱的人存在，你不会感到害怕，感到孤单吗？如果有那样一个床垫，那和独居岁月有什么两样？我当时就想，我不会买那样一个床垫。只有失去过的人，才知道曾经的拥有是多么奢侈。旁边那个人沉睡时候的呼吸和呼噜声对于我目前这样情况的人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所以，Kevin，我还没有独立到可以一辈子独居。我想要一个人，夜晚在我身边，我想要感觉到他，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在我身边。 我想要感觉到他的辗转反侧，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入睡。我冬天特别怕冷，我想要感觉他的温暖。”方雨涵说着，吸了吸鼻子，忍住几乎要落下的泪。
“Rain……”丁峥动容的伸出手去，想要握住方雨涵放在桌上的手。可是，那一句“请让我成为那一个人”的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或许，这么多年的独处，让他变成一个极为自我的男人，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兴趣爱好。他对于她那星星点点的好感还不能成为足以燎原的责任感。
果然，方雨涵适时地收回她放在桌上的手，她微笑着说，“Kevin, 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我要的不是浪漫一时的爱情。我要的是一个可以靠着安心睡觉什么都不想的男人，他对于诺诺来说也必须是一个好的父亲。”
“看来，我不是一个能让你安心的男人。”丁峥自嘲地笑笑。
“Kevin，我真的很信任你，你是我职场的导师，经常给我指点迷津。我也很喜欢跟你聊天，听你讲那些天南地北的事情。我也承认，你弹吉它的样子很迷人。但是，你自带光芒，太过吸引人。我会喜欢，很多女人也喜欢。就是那种家财万贯，却老有人惦记着的感觉，实在太累人……”方雨涵瞟到丁峥放在桌上不停闪烁的手机，一个叫Sabrina的人正坚持不懈地拨打他的电话，莞尔一笑，“快接电话吧。需要我回避吗？”
丁峥坦然接起电话，“Honey, 我正和朋友吃饭。嗯，对，明天就回上海了。好的，上海见。”
挂断电话，他也就毫不回避地说，“我的确不是一个family guy，也没有想过成为父亲意味着什么。Rain, I like you but I am not sure if I am ready. 我也不确定Sabrina是否能够让我下定决心结束单身。But Let’s see.”
“Good luck! Cheers.” 方雨涵向他举起酒杯。
“Cheers!”丁峥也举杯，“Rain，现在美国经济状况很糟糕，如果你决定回国求职，let me know. 最近很多中国投资者在海外寻求并购项目。象你这样职业背景的人，国内的发展空间很大。”
方雨涵扳着手指头，“一、二、三、四……嗯，你今天打破记录了。”
“什么记录？”丁峥一头雾水。
“打破了传说中你三句话必然绕回工作的成规啊。今天之前说了差不多五六句话呢。”方雨涵一本正经的表情下露出一丝顽皮。
当方雨涵再次回到办公室，突然发现办公室居然已经空了一半。留下的同事也都埋头工作，不若以前还会彼此轻松交谈几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兔死狐悲”的紧张气氛。坐在方雨涵旁边格子间的是一个叫Mark的美国白人，五十多岁年纪，两个孩子一个在大学一个在高中。这家银行是他第一份工作，一下子就做了三十多年。以前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楼下的咖啡馆买一杯黑咖啡，买咖啡的时候，那家咖啡馆会赠送一个自家手工做的小蛋糕。每次他都会把小蛋糕放在方雨涵桌上，然后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说，“没办法，糖尿病!”此时，Mark正在往一个纸盒子里面放办公桌上的私人用品，一看就知道Mark刚刚被解雇。方雨涵站在旁边轻声叫了一声Mark，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Mark却只是摆摆手，不发一言。当他捧着纸盒子离开，甚至没有人抬头看一眼，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谁知道下一个捧着盒子离开的会是谁。方雨涵默默跟着Mark到公司门口，帮他推开了重重的玻璃门。Mark道谢，对方雨涵说了一句，“Take care of yourself”, 离开了几乎工作了一辈子的公司，留下方雨涵兀自在那里出神。
老板把方雨涵叫进办公室，关心的询问，“Rain，一切都还好吗？如果需要再多休息一段时间，请尽管开口告诉我。我们都能理解。”方雨涵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我一切都好。工作马上可以进入正轨。没有问题。”她本来是想问问，下一次裁员的名单里面会不会有她。毕竟她是单亲妈妈，目前需要这份工作。可是，转念一想，问了又如何，该来的还是会来。没想到，倒是老板主动开口，“Rain，现在公司的状况很糟糕，想必你也看到了。但是你不用担心你的工作。留下你不是因为你目前的状况。公司毕竟不是慈善机构。留你是因为你的能力有目共睹，而且我们现在特别需要会说中文的人，来促成和中国投资者的项目。”
日子平静如水地划过。方雨涵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因为不再胡思乱想关于江海爱谁或者不爱谁的问题，方雨涵反而更加专注。因为害怕回家面对一个人的房间，她经常留在公司加班。结果她负责的一个项目提前完成，效果比预期更好。她的出色表现让老板大为赞赏。同事们也渐渐不再关注她的私人情绪，这也正是方雨涵想要的。除了工作，这些日子以来，她做的最多的事情，也许就是在深夜听歌了。悲伤的，快乐的，人间的种种是非曲折仿佛都可以用那么简单的几句歌词表达完整。她往往在歌词里面，默默地失眠，默默地流泪。
几个星期后的某天下班回到家，方雨涵在信箱里收到了纽约医院寄来的检验报告，排除了遗传基因方面的问题。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对于诺诺不会有影响了。随信的还有一份完整的解剖报告，才看了半页，方雨涵就已经痛到无以复加，无法再念下去了。成篇的陌生的医学名词，她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们仔细了检查了江海所有的一切。报告里面甚至写了他的头发是在1.25英寸左右。还记得那一天江海离开前的30分钟，他打电话来说，他今天下班要晚点回家，头发太长了一定要去剪了。只是他最终还是来不及。后来殡仪馆的化妆师给江海理发了。但是他们的技术很差，剪成了他不喜欢的式样。方雨涵脑海里面反复出现的只是，他冷冰冰地躺在那里，被人冷冰冰地打开来检查各种器官，然后生成这么一份没有温度的报告。她以为，她已经将悲伤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个密封的箱子里面。她也曾经郑重地答应过父母和朋友，不再回头看，不再让往事在心头起起落落来来回回。只是在这一刻悲伤再次决堤，她无法控制地蹲在浴缸旁边失声痛哭。
“叮咚”一声。电脑提示有新邮件。是来自夏原的。
自从回到美国之后，夏原就坚持给她写Email，话题林林总总。有时候是他在某个城市出差的一些感想，有时候是对于工作的一些感悟，有时候甚至是当年她写给他的情书某一段被他又拿出来品评，有时候甚至只是简单的一首歌。他似乎是一意孤行地要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夏原写道，“曾经反反复复地想过这个问题，长大到底从我们身上带走了什么？我们从小憧憬的美好的爱情，还是干净的天真？尽管我们经历过很多残酷的事情，却也要保持一份天真。仍然会为着美好的东西，汩汩地涌动，徐徐地上升，还会认真地感动。”一个快三十五岁的在公司打滚多年的男人，还在说关于“天真”的事情，这本身就很让人觉得像是凡尘俗世里开出的一朵鲜花。只是她不知道，她那经历过粗粝磨硬了的内心是否还能被如此赤子般的热忱所感动。方雨涵很少回复夏原的邮件。但这并不妨碍他坚持地写，而她在异乡因着夏原的邮件，感到些许温暖。
期间，桃子软硬兼施地拉着方雨涵去见一个据说经过她精心挑选的候选人。方雨涵说，她没心情开始新的感情。桃子对她循循善诱，很认真的说，“Rain，又不需要你马上去结婚。你现在可以Casual Dating，见个面，聊聊天，大家也没有任何约束。这个候选人真的很不错，基督徒，美国南方小镇出生长大，非常非常淳朴。在纽约某银行里面做信息安全工程师，整天跟机器打交道，不是那种有花花肠子的Banker，靠谱! 你看，多好的profile. 去吧，去吧，见见面又没什么。Take your time，慢慢来。如果真的有缘分才进入Serious Relationship.”
“不想去……麻烦。”方雨涵懒懒地窝在沙发里面。
“你窝在家里，男人会像圣诞老人一样从烟囱里面爬下来吗？你看看你那点出息。你现在需要的是放下往事，不管它有多么美？懂吗？”桃子“凶巴巴”地以友情威胁，“我可是花了好多时间，帮你管理你Match.com, e-Harmoney.com的那些账号。还负责帮你回邮件，筛选候选人，你要是敢辜负我，我和你绝交!!”
“什么!!你还不止给我开了一个账号!!”方雨涵从沙发上跳出来，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去吧，时间名字地点短信发到你手机上了。还有啊，去之前，去看看我代你给他发的邮件，熟悉一下项目，做一下尽职调查。你们那个专业名词叫什么，噢，对了。KYC， Know your customer. 你来个KYD吧，Know Your Date。这个人真的不错。”桃子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
方雨涵只能乖乖从命。
某一个下班后的晚上，方雨涵依照桃子的指示，按时赴约。桃子精心筛选的候选人Robert为了方雨涵，还特地选了位于曼哈顿中国城的鹿鸣春。鹿鸣春以小笼包出名，据说新加坡总统都曾经是他家的座上客。鹿鸣春很牛气地不让订座，先来先坐，如果没有位置，就在门口排队等位，据说即使总统来了也是这个规矩。虽然是平时的晚上，鹿鸣春门口还是有慕名而来的食客排了不短的队伍。方雨涵到的时候，Robert前面只有一桌了，看来已经等了不少时间。方雨涵按照约定穿着一条Tiffney蓝的裙子，桃子很诚实的没有运用美图技术，所以Robert一下子认出她来，在队伍前面对她招手。Robert看起来比照片上更高，应该有6英尺。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Polo恤，卡其布裤子，有一些不修边幅。在纽约工作几年，他依然带着浓重的德州口音，笑起来淳朴又羞涩，典型的美国Small Town Boy。一席晚饭，方雨涵和Robert聊得含蓄也温暖。Robert说他非常喜欢孩子，不介意方雨涵目前的状况，因为他的母亲也是带着他们姐弟三个改嫁给现在的父亲，于是他又多了两个half brother and sister (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Robert说他喜欢中国文化，曾经去过北京，特别喜欢故宫和长城，希望以后有机会去方雨涵的故乡，上海。他还说，他喜欢看中国很有名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和Three Kingdoms.方雨涵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Robert说的是《红楼梦》和《三国演义》。她不禁哑然失笑，以后莫不是都要用英文谈诗论词了？只是，用英文怎么能够体会到“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里面的韵味。Robert很绅士也很体贴，替她拉开椅子入座后，自己才绕去桌子另一边坐下。他会观察她喜欢吃什么，然后就给她布菜。他会托着下巴，注视着她认真听她讲话。只是，被他那双蓝色眼睛凝视的时候，她内心依然风平浪静。她知道，桃子对她是真的好，桃子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才千挑万选向她推荐了Robert。Robert是一个不错的男人，诚实包容也体贴。和Robert在一起，或许没有波澜壮阔的爱情，却会有平淡而温暖的人生，对于诺诺来说也会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明白，虽然曾经在爱情里面遍体鳞伤，她还是不能放弃纯粹的充满整个灵魂的爱情。这就是夏原所描述的天真？只是，矛盾的是，她竟然无法完全交出自己，无论是夏原、丁峥或者是眼前的Robert。她亲手织就了一个重重的茧，惟有躲在里面才觉得安全，或许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爱的能力，然后才能破茧而出，羽化成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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