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阅读的思想视界
2016/5/13 阳泉市第二中学校
中学生阅读的思想视界
——在《外滩教育》的在线讲稿
文/蔡朝阳
我很喜欢外滩编辑给我加的这个标签，非典型语文教师。其实我真的这么自我表达过，这个词需要这么念：非典—型语文教师。这就是说，这是个非典一样的语文教师，非典，就是病毒。哈哈。所以需要警惕。
还有，编辑老师说我因为批判语文教材出名。谢谢编辑老师，难道我真的出名了吗？难道我不是因为成为了一个奶爸而知名的吗？哈哈。现在，语文教材我觉得也没啥好批判的，因为我发现，8年来抗战都赢了，可是小学语文教材一无改变。另外，我的想法也变了，我想做点自己的事情，毕竟，地上的香蕉皮，不会因为你的批评而自动回到垃圾桶里去。
感谢外滩教育，给我这个机会，来谈中学生的阅读。因为我在高中做老师已经整整20年了，而这20年里，我一直持续在做的就是两件事，一件就是带动读书，一件就是每周看一个电影，然后我跟孩子们一起写影评，高三除外。为此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带一本书去课堂》，大概是7-8年前写的，在我的天涯博客估计还可以找到。但是现在呢，我的中学生阅读观，显然有些不同了。以下大致会讲一些我现在的思考的变化。
一、两条原则
在谈中学生的阅读之前，我想先说两点原则。我的阅读观，是建立在这两点原则之上的。
第一个原则是，我认为，我们的下一代，有权获得比我们这一代更好的生活，我认为这个更好的生活表现在更加开放的社会、更加自由的资讯，以及更加多元的选择。就是说，孩子们将来要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都是为了这个尚未到来的崭新的时代做准备，这是对当下极其功利的、唯一评价方式的体制的一种修正。
第二个原则是我对于教育的看法。我不能给教育下一个定义，只是一个比方。教育的核心在于唤醒。唤醒孩子们身上潜藏的那种力量，去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力量。作为老师，如果能做到唤醒，那么接下去的道路就是孩子们自己寻找的历程了。不需要你去灌输任何价值观，孩子们在自由接受，广泛搜集信息之后，自己会做出选择。
以上两点是原则，是我们开始谈中学生阅读的起点，这样，我们就可以抛开那种功利主义的学习方式，而比较顺理成章地就读书而谈读书。
二、三点考量
接下去谈三点，则是针对中学生阅读的现实考量：
第一个考量，是当下中学生的阅读现状。我觉得情况堪忧。因为我在一个三线城市，所以我的观察仅以我的从业经验为准。我对这个年龄段的中学生的基本情况也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但没有做过数据分析，只是一种感性认识。
举个例子，我教高中。每一届孩子到我这里来就学，基本上已经16岁了。每一次新生入学，我都会问他们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在你16年的生命里，读过的印象比较深的书有哪些。第二个问题是：在你16年的生命里，看过的印象最深的电影有哪些？第二个问题不在我们今天讨论之列，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有些啼笑皆非，因为连续很多年，我听到的答案，基本上是沈石溪、曹文轩，有个郭敬明或者韩寒算了不起了。并且，这些孩子，他们读书最多是在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这三年。初中三年读过什么书没有？基本付诸阙如。
我再举个例子，我的侄儿现在读高三，他不但是个学霸，还是个博览群书的人。高一时他带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去学校，后面的同学问他借去看，第二天还给他，说，看不懂。都是中文字，每个字都认识，为什么还会看不懂呢？
这个现实很严峻，存在着以下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因为没时间阅读，因为现在的九年制义务教育阶段，小学阶段还比较宽松有时间读书，一进入初中，升学压力空前巨大，孩子们的时间基本上用来刷试卷了，很少能分出时间阅读。
第二个问题，就是功利性，因为阅读对一个人的教益是很缓慢的，孩子们认为读书没什么好读的，还是刷试卷提高分数的实际作用来得快。我们的体制内教育，教育出了很多这样急功近利的孩子。
第三个就是，他们一贯缺乏严肃的阅读的指导。可能在他们需要指导的年龄，他们是看《乌龙院》和《七龙珠》等漫画书长大的。我不是反对这些漫画书，但是如果在青春期只有这些漫画书，显然，一个人的严肃的、理性层面的、更高级的思维训练就没有得到发展。所以就给人一个感性的认识：中国人不爱读书。
以上三点是现实，会带来一个比较令人忧心的后果：就是，严苛的、唯一价值标准的、功利性的应试制度，会使得孩子们失去求知欲。这是最可怕的后果。
所以我们提倡阅读，是在这个基础上提倡的。这样就会明白，我推荐的书单为什么有一个循序渐进的阶梯。
第二个考量，是针对我们接触的中学生的，这是一批处于青春期的孩子。需要知道16周岁，就是我所说的17岁，是个什么时期。这是青春期，同时是大脑得到前所未有的发育的时期。这个时期求知若渴，而又精力充沛。所以这一时期如果我们能将一些好书推荐到这些孩子们面前，那么，他们的吸收力会很强，并且使他们终身受益。反之，也能成为身体强壮的空心人。大家去读一下王小妮老师的《上课记》，就知道了，我们培养了怎么样的大学生。
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我的职业是个高中教师，所以我必须面对这个特定年龄段的孩子们。
其实，话又说回来，就像有个“儿童阅读的十大权利”的第一条所言，孩子有不读书的权利。所以尽管是个好时期，但强迫的阅读于事无补。阅读是一件个人性的行为，同时又是个体自由意志的产物，所以我们推荐阅读，但不强制阅读。尤其是，教育并不是万能的，阅读更不是万能的，我觉得作为一个阅读的指导者，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万能的救主，要知道边界。这点非常重要。所以我前面说的是唤醒，是春风化雨的力量，而不是狂飙突进的运动。
第三个考量，针对书籍本身和读书这件事本身。
关于这一点，当无疑义，因为大家都会说读书是件好事。历代先贤名句实在太多，每一句都在说阅读的好。但是你需要知道，说这些读书好的人，都是读书人。比如苏轼曾经记录黄庭坚的话说：“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记黄鲁直语》
比如博尔赫斯说的，在我的想象中，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他们都是读书人，但是没有一个不读书的人来说，书不用读的。所以我很期待一个人来说，不必读书，照样可以很牛逼。很久之前丁俊晖的爸爸说过类似的话，但丁俊晖的爸爸指的读书，是指去学校求学，而不是我们今天所谓的阅读这件事。所以我倒是希望有个高人能出来论证，不读书或者少读书也很好，我也会膜拜，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
之所以我们要读书，基于非功利与功利两个层面。
就非功利的一面而言，首先，书籍是传承人类文明的，这点想必不用说了。人之为人，从大道理说，不读书就不了解人类文明。我认为人不是机器，因为有良知啊，同情啊，之类的情感因素在我们身上，不然何以解释，我们总是希望能够不断自我超越，不断向更好更完美跃进呢？所以，有一句鸡汤这么说：阅读是最廉价的高贵举动。我还是挺赞同这句鸡汤的。人处在人类文明之中，通过阅读而获得文明，舍此就需要另作讨论了。所以我在跟我家10岁的孩子讨论《奇幻森林》的时候，经常掉入一个思维的陷阱，就是，毛克利，究竟算人吗？这个伦理上的难题，我还没有完全跟孩子解决掉，打算写一个文章，把困惑写出来给大家看。
其次，其实是最重要的，我觉得，阅读本身是建构自我与世界。阅读培养的理性思维，是可以指导你生活的。——所以我很久之前做过一个讲座，将做得标题叫做：用阅读确立你自己。这种自我确立，需要从三个维度确立自己：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这三个点，像三点确定一个平面，一个自立的、拥有初步理性的个人，就确立起来了。
就功利层面而言，阅读会带给你生命活力，带给你力量。我有过一个等式：阅读的能力=自学的能力=终生学习的能力。这样，能够学会终身学习的人，一辈子不会被时代抛在后面。为什么要讲这个功利层面，因为，时代正在急剧的变化，我们所面临的时代，是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以往的生活经验，教育经验，已经不够用了。所以教育里面，那些传统的固态知识的灌输，已经没有用了，唯一留下一个东西是有用的，就是终身学习的能力。就是爱因斯坦说的那句话，什么是教育，就是学校里的那些东西忘掉之后剩下的那个东西。
这里补充一句，我的朋友生菜君说的话，他说，现在这个时代，以及未来这个时代，你挣多少钱，跟你考多少分，没有必然的联系了。我很认同这句话。
三、十七岁的阅读视界
以上两块内容，一个是原则，一个是现实考量，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使我对现在的中学生有这样的阅读思考。
我们从《17岁自启蒙书单》开始讲。这个书单可以在我的微信看到，那么，我做这个书单的意图、出发点、原则在哪里呢？
第一，为什么叫“自启蒙”。
这里的启蒙，我用的是康德的话的意思，来自康德的名文《什么是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aude!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一个人可出于自身的原因，在一个有限的时间内对其应该知道的某些事物推迟自身的启蒙。但是完全放弃启蒙，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后代，则意味着将人类的这一神圣权利践踏在脚下。”
所以我用了两句话：
1.所谓启蒙，即是将自己从无知的洞穴之中提拉出来；
2.所谓启蒙，必然是自启蒙，任何居高临下的启蒙姿态都是可疑的；
第一句，用了柏拉图的洞穴的比喻。在拥有理性之前，我们就是住在黑暗的洞穴里。所以需要一种将自我超拔出去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我们对自身的认知，以及求知的冲动。就是康德所谓的，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
第二句则是对我们这些拥有知识倨傲的所谓知识者的警示。其实是一种自我提醒。蕴含三层意思，第一层，所有启蒙，必然是自启蒙。第二层，个人有不被启蒙的权利。第三层，狂飙突进般的运动，这一方式值得商榷。
第二，这是一个思想启蒙书单，而非文学启蒙书单。
这个地方，我需要特别提一下，这是我很多年来的一个重要转变。因为我是语文老师，又是写作者，我喜欢文学。在12年前，我也给我当时的孩子开过书单，一个浩大的，横无际涯的书单，这个书单还可以在网上搜到。现在我想说的是，我现在不赞同这个书单了。因为这个书单，首先是一个文学启蒙书单，并且还是一个很片面的书单。当时我觉得文学是必须的，要用文学，给孩子们打下一个精神的底子。而现在呢，我觉得，其实，不读文学书也是可以的。所以我曾有过一个反思，就是说，你可以不读文学书，但也千万别以为那些流行的鸡汤，就是文学本身。
最近的这个书单，我推荐的第一本书龙应台的《亲爱的安德烈》。这本书广受中学生喜欢。原因有几点。第一，这是同龄人的作品。第二，龙的行文，是非常好的汉语，在中文语境里，易于孩子们接受。第三，书里涉及的很多问题，无非是这个17岁的孩子均会碰到的与人生有关的问题。
第三，涉猎各类学科，拓宽视野，跨界发展。
我们看到这个书单上有文史哲，还有经济学，有科学，还有心理学启蒙。因为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需要有不同的思维方式去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所以我以为，青少年时代，读书需要驳杂，做到天下无书不读才好。一则有利于放宽我的视野，一则也是对我们思维的训练。比如，关于历史，齐邦媛的《巨流河》是回忆录，属于第一手的史料，读这个书，不但是文学享受，也会让我们对1949年之前的中国有一个感性的了解，重回历史现场。而茅海建老师的《天朝的崩溃》，则是我个人的启蒙书，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晚晴的历史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使人重新去思考我们的历史观是如何形成的。也有朋友提出来，《万历十五年》，我们的17岁的孩子怎么看得懂，哪有什么看不懂，严肃的阅读也需要训练，你让他读，他就读懂了。
在这个时期，广泛涉猎是非常重要的，会使你不偏狭，有开放的心态去接纳新的知识，新的观点。所以我也有新的互联网方面的书推荐。
第四，阅读之路，循序渐进，春风化雨。
开读书会，写读书笔记，写书评，形成一种以读书为时尚的风气。用网络上粗鄙的话，我的朋友羽戈和苏祖祥最近都批判过的粗鄙的汉语：逼格。我要反省一下，我其实挺喜欢用这种粗鄙的汉语写作的。
我接触的孩子，第一代是1979年生的，最近教的这届是1998年出生的，中间隔了20年。观念的水位已经上升了。1979年的孩子，都没读过《小王子》，1998年的孩子，人手一册《百年孤独》装逼。
第五，启蒙的标志是逐步建立理性的、独立的思考。
这个书单的前面，我还写了这么一句话：
这份书单仅希望你通过阅读而拥有基础常识，不代表你将藉此而获得任何意义上成功。
这是一个很大的提醒。因为中国人很多喜欢成功学，一方面急功近利，一方面迷恋成功学的迷药。所以我们需要说明，这些阅读的建议，不是必然导向你成功的，而是希望孩子们建立自我理性，获得自我认识。也有理性，去分析、思考公共事务，并参与到公共事务的讨论中，这是我推荐《明亮的对话》和《乌合之众》的原因。
又则，认识自己很难，所以我加了一本苏珊富沃德的书，以期让孩子们能有能力去回顾家庭，回顾情感，看清楚自己。这些同样属于自我认识的一个层面。
但关键是，我还想说一句话，就是，自我启蒙也是没有尽头的。这里我很喜欢乔布斯的那句话：Stay hungry，Stay foolish……
我用我的理解来解释一下这句话，就是，要时刻承认自己的无知，以及对未知的饥渴。对于我们不可知的，需要保持谦卑，而对于自我，则需要进入一个修正主义的观点，即，永远知道自己不可能掌握全部真理，因而时刻准备继续学习，继续更新自己，而不断向未知进发。
我所想要的中学生的阅读视界，大概就是这样子：
——阅读必叫人得自由!
(图片来自豆瓣电影《坚不可摧》，如有侵权，即便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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