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斯宾诺莎
2015/2/21 哲学园
纪念斯宾诺莎(1632年11月24日-1677年2月21日)
永远的斯宾诺莎
山西大学 朱东平
(投稿)
在人群中,你一眼望不出斯宾诺莎,如果你生活在1670年的海牙。在熙来攘往的海牙街头,这个身材矮小不修边幅的中年人行色匆匆,一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蓬乱的卷发,风中飘荡,他就这样朝你走来,或许还与你擦肩而过。然后堙没在人海中。两百年后,当他的雕像在这条街头的花园里揭幕时,欧内斯特.雷南以一句话结束了演说,他说“也许这里展示的是曾经有过的神的最真实的影像。”后来亨利托马斯在其那本哲学家传记的小册子中补充了一句:这里展示的也许是人所能拥有的最高尚的爱。的确,凡真正美丽的事物总是不愿引人注意,就像巴鲁赫·斯宾诺莎。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
梁启超作为晚生,在给李鸿章写的传记的绪论中如此开篇立论: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举天下人而恶之,斯可谓非常之奸雄矣乎。举天下人而誉之,斯可谓非常之豪杰矣乎。此论同样适用于斯宾诺莎和他身处其中的那个时代。斯宾诺莎生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犹太人社区,从小便天资聪敏,被人们寄予厚望。可是斯宾诺莎青年时期却逐渐发展出一种与犹太教正统教义格格不入的“异端”思想。作为一个犹太人,斯宾诺莎已经与世界相脱离,如今却又因其不轨的思想被犹太教革出教门,斯宾诺莎成为了族人眼中的人民叛徒,就连家人也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关系。在斯宾诺莎的犹太教除名仪式上,犹太教徒们对斯宾诺莎进行了最恶毒的诅咒: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他交谈,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他接近,相处和阅读他的文章。这样的诅咒最后不幸几乎成为事实,在他生前和死后的一个世纪内,斯宾诺莎被人们看做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坏人。基督教徒们同样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他同样否定了基督徒心中的那个上帝。就这样斯宾诺莎完全被世俗世界所驱逐,流放到了广阔和孤独的哲学世界中。斯宾诺莎一生清贫独居,只与少数几个人偶有来往。其中有日后的另一位大哲学家莱布尼茨,莱布尼茨虽然深受斯宾诺莎思想的启发,但他却对这一点讳莫如深,在谈到与斯宾诺莎的私交时,他竟至于撒谎掩盖。由此可见,斯宾诺莎在当时当世有多么“举天下人而恶之。”然而斯宾诺莎真的是“非常之奸雄矣乎。”梁任公做了如下回答:“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见其可?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斯宾诺莎正是因为其伟大的灵魂和思想远远超出了当世之常人的狭隘眼光,所以遭致“谤满天下”而终身背负异端之名,不被人们所接受。每一个时代都像是一辆颠簸的马车,它满载喧哗与躁动的人群,缓慢的行驶在凹凸崎岖的路面上。它永远不喜欢身处其中人们跳下车去,而斯宾诺莎正是这么一个怪人。时代的马车在其身后气喘吁吁,谩骂不止。愤怒的人群奚落,诋毁,疏远和投掷攻击这位特立独行的思想者者,而他们却不知这位最忧伤的人其实是一位探路者。只因他,马车避开了险峻和少走了弯路。所以是时代对不起斯宾诺莎,但我想斯宾诺莎至死也没有怨恨,因为他说过:“不嘲笑,不悲哀,不怨天尤人,而是去理解。”这就是他留给身后时代的宽容的箴言,他理解他的时代,可过了两百年后,他才被时代所理解。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两千多年前,孟子为真正的勇者做了一个定义,现今若要据此列一份名单的话,纵使千年长河,人数也不会太多,其中斯宾诺莎一定赫然在列。在《孟子·公孙丑》的最后,孟子为大勇做了精辟论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而吾往矣。意思就是说自己反省自己,如果觉得理直的话,纵使千万人阻挡,也要勇往直前。虽然这话有个人主义之嫌,但是如果用在斯宾诺莎身上,却契合无间。
当年的犹太教长老们面对斯宾诺莎的“离经叛道”。一开始并不感觉惶恐,他们觉得只要略施手段便可使这个青年人屈服妥协,于是他们开始威胁恐吓,并扬言将其关进监狱,然而面对倔强的斯宾诺莎这最终以失败告终。见大棒不管用,长老们又拿出了胡萝卜,只要斯宾诺莎在公共场合保持缄默,表面上支持正统信仰,他将得到500美元的年金,斯宾诺莎又拒绝了这一好心的规劝。见斯宾诺莎软硬不吃,最后长老们竟派杀手刺杀斯宾诺莎,上天保佑,快刀只是擦伤了斯宾诺莎的脖子。至此他已与犹太教和自己的家庭彻底决裂。之后斯宾诺莎隐居阿姆斯特丹郊区,以磨制镜片来维持生计,践行着古希伯来圣者的教诲“用你的双手去获取世俗实物,为了天堂的思想而运用你的头脑”开始了自己清贫淡泊,默默无闻的一生,二十八岁时他移居瑞恩斯堡,后来又在朋友帮助下移居海牙度过余生。期间一些有识之士发现了斯宾诺莎。一位富商朋友曾想对斯宾诺莎进行经济援助时,被拒绝,后来富商临死,又将斯宾诺莎定为财产继承人,又遭到拒绝。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曾希望他将下一部著作题词献给自己,作为交换,将赠予一笔可观的年金,虽然斯宾诺莎此时已穷困潦倒,徘徊在温饱线上。但他又一次拒绝了,只因自己不能违心的奉承自己不欣赏的人,即使他是国王。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终于获得了一个被大家承认的机会,海德堡大学向斯宾诺莎发来哲学教授的聘书,但条件是:不能滥用自由,对国家的法定宗教提出质疑。斯宾诺莎看后将聘书一扔,谢绝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只因为他面对自己心中思想体系,有一个“自反而缩”的信念。所以他不必为任何人和事低下自己寻找寻找真理的头颅,即使落魄一生。就如鲁迅所说的: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但我想斯宾诺莎何止是直面惨淡,他已经跳出了惨淡的人生,遨翔于智慧的王国,纵身将头穿过云端,窥探世界的秘密。身在地上的人们尽管千方百计的阻挡,可斯宾诺莎只是偶尔低头俯视,人群小如蚁窝,尘世嚣嚣,闻之如蝇嗡。这些当然无法扰乱斯宾诺莎宁静的心,他抬头继续保持仰望的姿势。陶醉在云上面的风景里,与造物游,与天地参。
先生之学,亦诗亦哲
在一般人眼中,哲学家是枯燥乏味的。晦涩难懂的逻辑分析,扎堆的抽象概念,这一切让人们对哲学著作望而生畏。这其中特别是斯宾诺莎的著作,特别是那部《伦理学》。在这部著作中作者用几何学的形式论述哲学思想,怪异无比,读起来让人叫苦不迭。但是仔细想想,一些珍贵的东西哪能叫人随便轻易得取,只能是历经痛苦才能被收归己有,阅读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你历经艰难从繁琐的论据论点中突围而出,然后你梳理头绪,思想在你心中逐渐清晰,之后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这过程就像你坐飞船先得努力挣脱地心引力,之后回望地球,这时地球的整体轮廓展现在你的目前,那一刻你真的会感叹:原来美丽如斯!斯宾诺莎的思想体系就是这样,远看起来,你会觉得他更是一位浪漫诗人或者画家,因为其中无不散发着诗意的美感。就像德国画家弗里德里希的著名风景画《里森格伯格的残垣断壁》所展现给人的那样。这两者之中居然散发着异曲同工的神韵。众所周知,斯宾诺莎是一位“泛神论”者,在他的思想里“神”不是拟人化的迷信的神,他的“神”基本等同于自然,是一种无边的存在,每个人每个物都是神的身体的一部分,其中都有神的存在。神就像一部乐曲,而我们都是其中的音符。而从每一个音符中又都可以一窥这部乐曲的雄壮和美丽。我们每一个生命都是如此伟大。我觉得斯宾诺莎所说的“神”某种意义上可以等同于老子《道德经》里的“道”,而身处其中的自然万物,其身上都有一种“玄”的存在。后世一些诗人从斯宾诺莎的自然观中找到了对自然的感觉,认为自然作为一个神秘整体被注入了一种内在的形而上本质,而本质在所有事物当中呈现自身。正因如此,他的思想被后人看做是庞大的浪漫主义阵营的发源地。不仅如此,斯宾诺莎思想中的平等、宽容、共和等理念也间接促生了启蒙运动的产生。斯宾诺莎的体系中很强调爱的作用。他说:爱,使我们短暂的生活变为永恒的忘我境界,使我们的存在具有了真正的意义。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自然,都是神的一部分,爱每一个别人就是爱“神”,而自己也属于“神”的一部分,所以这也是爱自己。我们生于此,正是为爱而来。斯宾诺莎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宁静之中追求知识和智慧,而不是沉溺于低级的感官的快乐之中,只有让自己的内心贮满了知识,才可以拥有一颗认识世界的心灵,才能得到幸福。斯宾诺莎赞叹生命之美,因为每个生命中都分有“神性”。如亨利托马斯理解的那样:即使世界不是为你而创造的,但只要想到自己是为世界而生成的,你会感到幸福。别忘了,你是生命之书的一页,没有这一页,这部书是残缺不全。如房龙说的:他恢复了从希腊和罗马时代就被歪曲的人类的真正形象——作为真正的世界一员的形象。 在此,爱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爱在每一个人的眼神里,在微微上弯的嘴角里,在擦肩而过的距离里,在脚下的微尘里,在春天的嫩芽里,在冬天的寒风里,在彼此触碰的指尖里,在各自开朗的自私里,在陌生人阳刚的冷漠里。每一份给出去的爱,最后都会回归自身。
光荣的荆棘路
1677年海牙的冬天寒风凌冽,不断的咳嗽声从斯宾诺莎的小屋中传出,随风飘去。这一年他四十五岁。此刻的街头,行人寥寥。由于长期磨制镜片产生的尘埃大量的被吸入肺里,他染上了肺病。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正停留在生命的尽头,他此刻目光也许还停留在房间里的那些蜘蛛网上面,这曾一直是他闲暇时的消遣,那些蜘蛛的争斗曾使他笑的流出泪来,也许透过他房间里唯一的与他相伴的这些小生命,他曾窥探到“神”的影子呢,谁又知道呢。这一年的2月22日,日历上显示是个星期六,这位孤独的哲学家终于闭上了眼睛,告别了这个他毫无怨意,深爱着的世界。没有眷恋只有满足。也许他的灵魂真的走向了“神”通向了永恒了呢,谁又知道呢。
罗素是个刻薄自负的哲学家,在他的《西方哲学史》里他可以对历代的先辈们自在的评论和奚落。但他唯独对斯宾诺莎尊崇有加,他说:斯宾诺莎是伟大哲学家当中人格最高尚、性情最温厚可亲的。按才智讲,有些人超越了他,但是在道德方面,他是至高无上的。的确,在短暂的一生中,斯宾诺莎遗世独立,不问喧嚣,只充满了对生命和世界的探索。最重要的是他做到了内圣外王,知行合一,尽管只是孤独的国王。他完全践行了自己所坚持的思想。做到了知人而悯人,知天而爱天。所以在面对姐姐对父亲遗留给自己财产的侵占时,斯宾诺莎即使打赢了官司,但最终还是将那些财产馈赠给了姐姐,因为他追求的只是一份公正,而不是那些金钱。如雅斯贝尔斯所评价的那样:令人信服的不是抽象的思想,而是与这个思想同在的事实。斯宾诺莎几乎已经符合中国儒家关于圣人的标准。为后世立下了一个不朽的人格模范,让人高山仰止。
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里说:“安徒生写过光荣的荆棘路,他说人文的事业就像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安徒生其实是这么说的:假如我们把世界历史看做是幻灯片,那么我们在所有的时代里,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造福人类的伟人在怎样的走着荆棘路。荣耀的画卷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尽管每幅都是转瞬即逝,但他们所展现的却是一个充满抗争和光荣的人生。如今斯宾诺莎的画卷已经被翻过,但又好像从未被翻开。他长存于人们的心中,被品味、流连和赞叹。他流淌在历史的长河里,为人类注入一支清泉活水。
“爱好永恒无限的东西,可以培养我们的心灵;最值得我们用全力去追求,去探寻。”在《知性改进论》里斯宾诺莎如是说,在这里我们可以一窥斯宾诺莎心灵的脉络,这也正是为这条光荣的荆棘路所做的一个脚注。是给予我们的一个虔诚的教诲。前赴后继的走在这条路上的先贤们正是用这么一颗探寻永恒和无限的心,来为人类的永生带来些许曙光。烈火烧有不退他们执着的思考,却只能换来渺小如我们的无尽的敬仰。
————————————————
如今,在海牙街头的人群中,你还是一眼望不出斯宾诺莎,你需要穿梭于人海和街道,向当地人询问时,他会含着微笑自豪的伸手给你指点,这时斯宾诺莎就在他善良的笑容里,在他微秃的指尖上。或许他还会拿出一张面值1000的荷兰盾,向你讲述上面的斯宾诺莎像,讲述当年在海牙的那段不为人知的光辉岁月。你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秋风扑面,这时你想起里尔克的《秋》。
木叶飘零,宛自远方而落,远在诸天的花园,悉数枯萎。
落叶摇荡着逆反命运的身姿。
这时斯宾诺莎就在风里,在东西夹坠的落叶里,在街角的人群里,在白云纵横的天空里,在路边橱窗里的鲜花里,在街头艺人的音符里,在转角路人相对一笑的照面里。终于。在一条笔直的大街上,你透过人群一眼望见了坐在远处的斯宾诺莎。这时你将慢步向他走去,低着头,嘴里默念着那首未尽的诗篇。
数夜之间沉重的地球,脱离所有星辰落入孤独。
我们全要落下去,这只手正在落,另一只亦如其类。
然而有一个人,他无限温存地。
双手捧接万物的坠落。
后记:梁任公在《李鸿章传》前言的最后,引用英国名相格林威尔的典故:他经常呵斥一位画工,说:Paint me as I am。意思是画的时候不要失掉了我的真相。梁任公说他自信不会受到相格林威尔式的呵斥,然后做一戏言说:合肥有知,必当微笑于地下曰:孺子知我。合肥 指李鸿章。在我即将搁笔的时候,我当然希望这篇粗陋的小传大体没有失掉所述人物的模样。所以我也双手合十,厚着脸皮引用一下这句话:斯宾诺莎有知,必当微笑于地下曰:孺子知我。
鸣谢作者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哲学园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