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塞诺芬尼的宗教 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
2015/4/18 哲学园

埃尔温·薛定谔著 张卜天译
本书是奥地利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两部作品《自然与希腊人》《科学与人文主义》的合集。两部作品主题密切相关,关注的都是实在的本性以及自古以来人类如何感知存在。讨论了一些与科学和科学家在社会中的角色有关的社会议题,更关心的是历史上的大思想家是如何处理这些议题的。《自然与希腊人》着重从理性与感官的竞争、毕达哥拉斯学派、克塞诺芬尼的宗教、原子论者等展开论述;《科学与人文主义》则从科学对生活的精神影响、我们“模型”的本性、连续体的复杂性等方面展开论述。本书对于物理学以及相关专业的研究者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节选)
本章所讲的两位伟人的共同点是都给人一种独行者的印象。他们是深刻而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受他人影响,但不承诺属于任何“学派”。克塞诺芬尼最有可能生活在公元前565年以后的一百年。他92岁时说自己在最后的67年间已经游历了希腊各个国家(当然也包括“大希腊”[Magna Graecia][1])。他是一位诗人,一些优美诗句的残篇流传至今。他和恩培多克勒、巴门尼德所作的六步格诗和哀歌大都已经遗失,而《伊利亚特》的战歌还保留着,这真是令人遗憾。即便如此,在我看来,现存的所有这些哲学诗句也比“阿基里斯的愤怒”(想想它是关于什么的吧)更有趣,更值得而且更适合我们在学校阅读。[2]根据维拉莫维茨(Wilamowitz)的说法,克塞诺芬尼“持有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唯一真正的一神论”。
正是克塞诺芬尼在意大利南部发现并且正确解释了岩石中的化石——在公元前6世纪!这里我想引用他的一些著名残篇,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先进思想家对待宗教和迷信的态度。当然,要给世界的科学观留出空间,必须先清除像宙斯降下霹雳闪电、阿波罗散布瘟疫来发泄愤怒等观念。
克塞诺芬尼说(残篇11),[3]荷马和赫西俄德(Hesiod)把人间认为无耻丑行的一切都加在诸神身上:偷盗、通奸、尔虞我诈。克塞诺芬尼还说(残篇14):“凡人们认为神是诞生出来的,穿着衣服,并且有着同凡人一样的容貌和声音。”
让我们插一个问题:一般希腊公众如何能够接受这样一种低级的诸神观念呢?我认为答案是,对他们而言这似乎根本不低级。恰恰相反,它证明了诸神的力量、自由和独立性。诸神可以不受谴责地做那些我们会因此而受责备的事情,因为我们不过是可怜而渺小的有死之人罢了。凡人们按照他们之中的一些伟大、富有、强大、有权力、有影响的人的形象来塑造他们的诸神。当时,这些人很可能像今天的某些人一样,能够倚仗其权力和财富来逃避法律、肆意犯罪和为所欲为。
在一些残篇中,克塞诺芬尼废黜了诸神,嘲笑他们显然只是人想象出来的产物。
(残篇15)是的,假如牛、马和狮有手,并且能够像人一样用手作画和塑像的话,它们就会各自照着自己的模样,马画出、塑出马形的神像,牛画出、塑出牛形的神像了。
(残篇16)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神皮肤是黑的,鼻子是扁的;色雷斯人说他们的神是蓝眼睛、红头发的。
下面几个简短的残篇表明了克塞诺芬尼本人对神(这里的神明确是单数)的看法:
(残篇23)只有一个神,他在诸神和人类中间是最伟大的;他无论在形体或思想上都不像凡人。
(残篇24)神是全视、全知、全闻的。
(残篇25)神毫不费力地以他的心思摆布着一切。
(残篇26)神永远保持在同一个地方,根本不动,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动来动去对他是不相宜的。
然后是他给我印象极深的不可知论:
(残篇34)至于诸神的真相,以及我所讲的一切事物的真相,是从来没有、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即使他偶然说出了最完备的真理,他自己也还是不知道果真如此。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猜想。
现在让我们转到一位年代稍晚的思想家——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他年轻略轻(鼎盛年在公元前500年左右),可能并非克塞诺芬尼的弟子,但熟悉克塞诺芬尼的著作,并受他和更早的爱奥尼亚人的影响。他在古代已被认为“晦涩”,我敢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被斯多亚派的创始人芝诺以及塞内卡(Seneca)等后来的斯多亚派所利用。流传至今的极少数残篇证明了这一点。其物理世界图景的细节没有什么意思。他的一般思想倾向是爱奥尼亚的启蒙式的,有很强的不可知论色彩,与克塞诺芬尼类似。一些朴素而典型的陈述如下:
(残篇30)这个世界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同一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创造,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它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都是一团永恒的火,有些部分燃烧,有些部分熄灭。
(残篇27)人死后,等待他的是从未期待的、也从未想象过的事。
晦涩的残篇的一个例子是(译文是伯内特的):
(残篇26)人在夜里为自己点上一盏灯,当人死了的时候,却又是活的。睡着的人眼睛看不见的东西,由死人照亮了;醒着的人则由睡着的人照亮了。
在我看来,有些残篇包含了非常深刻的认识论洞见:既然一切知识都以感官知觉为基础,那么这些感官知觉必定先天地具有同等价值,不论它们出现在醒时、梦中还是幻觉中,也不论它们是否出自一个具有可靠心智的人。造成差异并使我们能够由此建立一种可靠的世界图景的东西是:这个世界可以构造得对我们所有人(或者说所有醒着的、神智健全的人)来说是共同的。(不要忘了,把梦中的幻相看成真实的东西,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希腊神话中就充斥着这种东西。)这些残篇说:
(残篇2)因此应当遵从那个共同的东西。可是逻各斯虽然是大家共有的,多数人却自以为是地活着,好像有自己的见解似的。
(残篇73)不能像睡着的人那样行事和说话。因为我们在睡梦中也自以为在行事和说话。
再有,
(残篇114)要想理智地说话,就必须用这个人人共有的东西武装起来,就像城邦必须用法律武装起来一样,而且要武装得更牢固。然而人的一切法律都是依靠那唯一的神圣法律养育的。因为它从心所欲地统治着,满足一切,战胜一切。
(残篇89)清醒的人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可是睡梦中人们却离开这个共同的世界,各自走进自己的世界。
给我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是,他非常强调要紧紧抓住共同的东西,以避免精神错乱,避免成为“白痴”(idiot,来自希腊语的idios,意为私人的、一个人自己的)。他不是社会主义者——很有可能是一个贵族,也许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
我相信这种诠释是正确的。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所说的这种“共同”,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天才要比一万个普通人更重要。有时他会让人强烈地想起尼采——那位伟大的“法西斯主义者”。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由冲突和斗争带来的。
总之,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我们是根据如下事实形成关于周围真实世界的观念的:我们有一部分感觉经验仿佛是重叠的,这个重叠部分就是真实的世界。
我认为,在人类思考世界的最早记录中偶尔发现非常深刻的哲学思想,发现我们今天需要付出一番努力、作一番抽象才能形成和把握的一些观念,我们一般不应感到太过惊讶。也许可以认为,人类思想的这一婴儿期(比喻地说)“离自然更近”。理性的世界图景尚未获得,“我们周围的真实世界”尚未构造完成。无论如何,在印第安人、犹太人和波斯人等许多民族古老的宗教著作中,我们的确看到了这种早期深刻思想的许多例子。
在对这些早期的深刻哲学认识进行比较时,我不禁想起了多伊森(P. Deussen)这位伟大的梵文学家和风趣的哲学家的一句话:“儿童在其生命的头两年不能讲话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否则,他们也许会谈论康德哲学。”
[1]“大希腊”指古希腊在意大利半岛南部的殖民地。——译者注
[2]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认为《伊利亚特》仅仅是一首战歌,它的遗失不会让人深感悲痛。
[3]这些残篇的序号依照的是第尔斯的第一版。



张卜天摄于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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