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以后的辩证法
2015/7/22 哲学园

     (接《波普尔:辩证法是什么》)

     3.黑格尔以后的辩证法

     黑格尔关于理性和实在同一的哲学有时被说成(绝对)唯心主义,因为它说实在类似于心灵或具有理性的特征。但是很清楚,这样一种辩证的同一哲学可以很容易地倒转过来成为一种唯物主义。持有这种主张的人会论证说,实在事实上具有物质的或物理的特性,正如普通人所认为的那样;如果说它同一于理性或心灵,那就意味着心灵也是一种物质的或物理的现象——或者不要说得那么极端:如果心灵应多少区别于实在,那么这种差别也不可能具有多么大的意义。

     这种唯物主义可以认为是笛卡儿主义的某些方面的复活,这些方面由于同辩证法结合而得到修正。但是辩证法抛弃了原来的唯心主义基础,也就失去了一切使它言之成理、可以理解的东西。我们必须记住,支持辩证法最有利的论据就在于它适用于思想发展、特别是哲学思想发展。现在我们莫名其妙地面对这样一个陈述:物理实在是辩证发展的——一个极端教条主义的论断,很少科学根据,致使唯物主义辩证法家不得不广泛运用我们已谈过的那种把批判斥为非辩证的危险方法。这样,辩证唯物主义符合于上述(a)、(b)两点,但大大改变了(c),尽管我以为这对它的辩证特性毫无好处。我表示这样的意见是想强调一点:尽管我并没有把自己说成是唯物主义者,但我的批判不是针对唯物主义的,如果我不得不做出选择的话(幸亏我并没有这样),我个人也许宁要唯物主义而不要唯心主义。只是辩证法同唯物主义的结合在我看来甚至比辩证唯心主义还要糟糕。

     这些话特别适用于马克思所提出的“辩证唯物主义”。这个理论中的唯物主义因素可以比较容易地用一种不会引起严重异议的方式重新加以表述。就我所知这主要在于:没有理由假定自然科学可以根据普通人的实在论观点向前发展,而社会科学则必需一种类似黑格尔主义所提供的那种唯心主义背景。在马克思的时代常常有人作出这样的假定,因为黑格尔及其唯心主义的国家学说看来大大影响甚至推进了社会科学,而他在自然科学领域中所持有的观点,至少对于自然科学家来说,很显然是毫无益处的。[13]马克思和恩格斯强调唯物主义的主要兴趣之一,是要除去任何这样的理论,它在谈到人的理性或精神的本质时坚持社会学必须建立在唯心主义或精神主义的基础之上,或者对理性的分析上。我认为这是对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公正解释。与上述理论相反,他们强调这一事实:人性的物质方面,更详细地说也即对食物和其他物质资料的需求,对于社会学具有根本的意义。

     这个观点无疑是站得住的;我认为马克思在这方面的贡献具有真正的意义和持久的影响。人人都从马克思那里得知:如果探讨观念的历史(尽管这种探讨往往具有很大的优点)而不涉及它们起源的条件及其创始人的处境,其中经济方面的条件尤为重要,那么即使对于观念的发展也不可能得到充分的理解。尽管如此,我个人认为马克思的经济主义——他强调经济背景是任何一种发展的最终基础——是错误的,事实上是站不住脚的。我认为社会经验清楚地表明,在某些情况下观念的影响(也许得到宣传的支持)可能超过并取代经济力量。何况,即使说不了解经济背景就无法充分了解精神发展,那么,如果不了解例如科学或宗教观念的发展,至少也同样无法了解经济发展。

     就我们眼下的目的来说,分析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和经济主义并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要知道在马克思的系统中辩证法究竟有些什么变化。我看有两点很重要。一是马克思强调社会学中的历史方法,我把这种倾向叫做“历史决定论”。二是马克思辩证法的反教条主义倾向。

     关于第一点,我们必须记住,黑格尔是这种历史方法的创始人之一,是这样一个学派的创建者,这个学派的思想家相信:当人们历史地描述一种发展时也就是按因果关系解释了这一发展。这个学派相信通过表明人类怎样缓慢地发展一定的社会制度,就可以解释这些制度。今天人们已经常常意识到,他们过高估计了历史方法对社会学说的意义;但是对这个方法的信赖却一点没有消失。我在别处曾试图批判过这种方法(特别是在我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一书之中)。这里我只想强调一点,即马克思的社会学从黑格尔那里不仅采纳了这个观点:社会学方法必须是历史方法,社会学也同历史一样,必须成为社会发展的理论;而且还采纳了另一观点:对这个发展必须用辩证法的术语来解释。对于黑格尔来说,历史就是观念的历史。马克思抛掉了唯心主义,却保留了黑格尔的这种教义:历史发展的动力是辩证的“矛盾”、“否定”和“否定的否定”。在这一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确是紧紧追随黑格尔的,可见之于以下的引文。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全书》(第1部,第Ⅵ章,第81页)中曾把辩证法描述为“普遍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这个力量面前,任何事物不管自信多么稳定坚固,都不能停滞不前”(参阅《小逻辑》中译本,第190页——译者)。同样,恩格斯也写道(《反杜林论》第一编,“辩证法:否定之否定”):“那么否定的否定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一个极其普遍的……自然、历史和思维的发展规律;这一规律……在动物界和植物界中,在地质学、数学、历史和哲学中起着作用。”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社会科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表明这些辩证力量怎样在历史中起作用,从而预言历史的进程;或者如他在《资本论》序言中所说:“这项工作的最终目的是揭露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这个辩证的运动规律、否定的否定规律,奠定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正面临末日的预言的基础(《资本论》第1卷,第XXIV章。参见中译本第一卷第832页——译者):“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第一次否定。但是资本主义由于自然规律的不可抗拒,又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

     预言当然不一定是非科学的,如对日月食和其他天文事件的预测所表明的那样。但是不能承认黑格尔的辩证法或者它的唯物主义变形是科学预见的可靠基础。(马克思主义者照例会回答说:“但是马克思的一切预言都实现了。”其实并没有实现。且引证许多事例中的一个:在《资本论》中,紧接在上面引证的那一段之后,马克思说,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自然而然是一个远远不像工业革命那样“持久、激烈和艰难”的过程,在一个脚注中他又进一步发挥了这个预言,谈到“摇摆不定的、不作抵抗的资产阶级”。今天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大会再说这些预言成功了。)因此,根据辩证法作出的预见,有的会实现,有的不会实现。在后一种情况下,显然就会出现出乎预料的情况。但是辩证法模糊而灵活,足以解释说明这种出乎预料的情况,正像它可以圆满解释说明不出所料的以及碰巧不曾实现的情况一样。不管事情怎么发展都合乎辩证法的图式;辩证法家永远不必担心未来经验的反驳。[14]如上所述,并不单单是辩证方法错了,更重要的是把社会学看成历史发展学说的这种看法,也即把大尺度的历史预言看成科学社会学目的的这种看法错了。但是这同这里我们要谈的问题无关。

     除了辩证法在马克思的历史方法中所起作用以外,还应当根据这个标准,我们可以说辩证法非科学,它是形而上学。讨论一下马克思的反教条主义态度。马克思和恩格斯强烈主张,不应当把科学解释成最终的、既定的知识总体,或“永恒真理”的总体,而应当解释成某种发展着的、前进着的东西。科学家并不是知之甚多的人,而是决心不放弃探求真理的人。科学系统发展着,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辩证地发展着。

     对于这一点没有多少可以反对的——尽管就我个人来说,我认为对科学发展的辩证描述并不永远适用,除非硬用上去;最好用一种不那么雄心勃勃也不那么模棱两可的方式来描述科学发展,例如根据试探和除错的学说来描述。但我准备承认我这个批判并不重要。真正关键的是,马克思的不断进步的、反教条主义的科学观从来也没有由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应用于他们自己的活动领域之中。不断进步的反教条主义的科学是批判的——批判正是科学的生命。但是对马克思主义、对辩证唯物主义的批判,却从来没有为马克思主义者所容忍。

     黑格尔认为哲学发展着,但是他自己的哲学系统却成了这个发展的最后的最高的阶段,不可能再被取代了。马克思主义者对于马克思的系统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因此马克思的反教条主义态度只存在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之中而不存在于实践之中;而马克思主义者仿照恩格斯《反杜林论》的先例,运用辩证法主要是为了辩解,为了捍卫马克思主义系统免遭批判。批判者照例被斥为不懂辩证法,不懂无产阶级科学,或者被斥为叛徒。由于辩证法,反教条主义态度不见了,马克思主义自身变成了一种教条主义,它足够灵活,可运用辩证方法而躲开任何新的攻击。于是它变成了我所说的强化的教条主义。

     对于科学的增长来说,没有比一种强化的教条主义更糟糕的阻碍了。没有思想的自由竞争就不可能有科学发展——这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曾一度强烈主张过的反教条主义的本质。而一般说来,没有一切思想的自由,也就不可能有科学思想的自由竞争。

     因此,辩证法不仅在哲学发展中起了一种令人遗憾的作用,而且在政治学说的发展中也是这样。我们如果先看看马克思最初是怎样逐步发展起这样一种学说的,那就更容易全面理解这种令人遗憾的作用了。我们必须考虑到整个情况。马克思当时是个年轻人,思想是进步的、进化的甚至革命的,又受到当时最著名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影响。黑格尔曾经是普鲁士反动势力的代表。他曾用他理性与实在同一的原理维护现存政权,因为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且捍卫绝对国家的观念,也即今天被称为“极权主义”的观念。马克思很赞赏黑格尔,但他又具有截然不同的政治气质,他需要一种可作为自己的政治见解的根据的哲学。我们可以理解,当他发现黑格尔哲学很容易颠倒过来反对其主人,发现辩证法更有利于革命的政治学说而不利于保守的、辩护的政治学说的时候,他是多么兴高采烈。此外,辩证法还非常适合于他对这样一种理论的需要——这种理论应当不仅是革命的,而且是乐观的,由于强调新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向上的一步而预示着进步。

     这个发现,对于一个黑格尔的信徒,在一个黑格尔统治的时代里,虽然具有不可否认的魅力,但是现在却同黑格尔主义一起丧失了全部意义。现在只能说,这不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学生在揭露他那位徒有虚名的师长的思辨缺陷中所显示的聪明机智而已。然而它却变成了所谓“科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并且它阻碍了本来可能会有的科学发展,促使马克思主义变成教条主义系统。这样马克思主义几十年来都一直保持它的教条主义态度,一再重复它的创始人最初用过的同一论据来反对它的对手。我们可以看到,今天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是怎样由官方推荐人们读黑格尔的《逻辑学》,作为学习科学方法论的基础——这真是一件可悲而又发人深省的事:这本书不仅陈腐,而且是前科学甚至前逻辑的思维方式的典型。这甚至比推荐阿基米德力学作为现代工程技术的基础还要糟糕。

     辩证法的整个发展应当是防备建立哲学系统的内在危险的前车之鉴。它提醒我们,决不能把哲学作为任何一种科学系统的基础,哲学家在提出自己的主张时应当更加谦虚一些。他们能够比较有效地完成的一个任务,就是研究科学的批判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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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文1937年在坎特伯雷大学学院(位于新西兰的克赖斯特彻奇)的一个哲学讨论班上宣读过。最早发表于《精神》,1940年,第49卷。

     [2] 尽可能坚持一种理论的教条态度是很重要的。否则我们就看不到这一理论中有些什么——我们还不曾真有机会看到它的力量就把它抛弃了;结果,任何理论都永远也不可能发挥这样的作用:给世界带来秩序,使我们对未来事件作好准备,使我们注意到没有这种理论就永远也看不见的事件。

     [3] 这并不是那样一种方法:你用了就会成功;你没有成功就一定没有用。这就是说,它不是一种导致结果的确定方式,这样的方法根本不存在。

     [4] 更详细的讨论可见《科学发现的逻辑》。

     [5] 希腊字“Hē dialektekē(technē)”可译为“语言的论证用法(的艺术)”。该词的这一意义可追溯到柏拉图;但即使在柏拉图书中也有各种不同意义。它在古代至少有一种意义十分接近于我所说的“科学方法”。因为它用以描述构成解释性理论的方法以及对这些理论进行批判讨论的方法。这就包含这样一个问题:这些理论究竟能不能说明经验观察,用古老的术语说,它们究竟能不能“说明现象”。

     [6] 按照黑格尔的术语,正题和反题都是(1)由合题还原为(合题的)组元,由此(2)为合题所取消(或否定、废除、撇开、放弃),同时(3)为合题所保留(或储存、拯救、收藏),并(4)升高(或提到更高水平)。这些加了重点的词都是一个德文字“aufgehoben”(字面意义是“被提高”)的四种主要意义的翻译,黑格尔大大利用了这个字的模糊性。

     [7] 例如参见杰弗雷:《数学的本质》(The Nature of Mathematics),载《科学哲学》1938年第5期,第牡9页。他写道:“矛盾能不能导出任何命题,是值得怀疑的。”又见杰弗雷对我所作回答,载《精神》,1942年,第51卷。我的再答辩见《精神》,1943年,第52卷以及《逻辑》23节注*②。其实,所有这一些,如詹·卢卡西维奇已证明(载《认识》,第5期,第124页)的,邓斯·司各脱(卒于1308年)已经知道。

     [8] 特别是G.E.摩尔。

     [9] 这里所说的系统是“双重直观演算”,见我的论文《关于演绎理论I,II》,载《荷兰皇家学院会报》(Proc.of the Royal Dutch Academy),1948年,第2-3号,第182页上的3.82,第322页上的4.2以及5.32,5.42,与注(15)。约瑟夫·卡尔曼·柯亨博士曾经比较详细地阐发了这个系统。我对这种演算有一种简单的解释。一切陈述都可以作为确定可能性的模态陈述。从“p是可能的”以及“‘如果p那么q’是可能的”,我们其实得不出“q是可能的”(因为如p为假,g则成为一个不可能陈述)。同样,从“p是可能的”以及“非p是可能的”,我们显然也推演不出一切陈述的可能性。

     [10] 海克:《莫斯科对话》(Moscow Dialogues),伦敦,1936年,第9页。这个事例引自《反杜林论》。

     [11] 这个答案甚至也不是创造性的,因为康德以前就考虑过这个答案,但是后来显然又抛弃了。

     [12] 麦克塔伽把这一点作为他那本趣味盎然的《黑格尔辩证法研究》(Studies inHegelian Dialectic)一书的核心。

     [13] 至少对于任何考虑到例如下述对电的本质的惊人分析的人来说,这应当是很明显的。我把这段分析尽我之所能作了翻译,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使它也许比黑格尔的原文稍微好懂一些:

     “电……是它要使自己摆脱的形式的目的,是刚刚开始克服自己的无差别状态的形式;因为电是即将出现的东西,或者是正在出现的现实性,它来自形式附近,依然受形式制约——但还不是形式本身的瓦解,而是更为表面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差别虽然离弃了形式,但仍然作为自己的条件而保持着,尚未通过它们而发展,尚未独立于它们。”(无疑应当是“通过它而发展”,“独立于它”;但我并不认为这对于差别会有多大关系。)这一段引自黑格尔《自然哲学》。(参阅中译本第305页。——译者)还可参见关于声和热的两个类似段落,引在我的《开放社会》第12章注④以及正文。

     [14] 在《逻辑》中我曾试图表明,一种理论的科学内容愈多,理论传达的东西愈多,它所冒风险也就愈大,也就愈容易受到未来经验的反驳。理论如果不冒这种风险,其科学内容为零——就是说它根本没有科学内容,它就是形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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