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的导师
2015/10/5 哲学园

     公元前 343 年,马其顿王国领内的米埃札。

     「布西发拉斯!快来!」

     一句带着轻亮童音的叫喊,从远方传来。

     彷佛听得懂人话一般,一匹全身乌黑,头上有着牛印似的骏马仰头长嘶,两只前脚高高举起,铁蹄凌空,吓的牵着牠的仆人赶紧跑到一旁躲避,布西发拉斯摆动身体轻易甩开压住牠的两名壮汉,如离弦疾矢往呼唤牠的方向奔去。

     呼唤着这匹骏马的是一位有着黑色蓬乱的卷发,雕像般直硬的鼻子与脸颊,薄窄坚毅的嘴唇,以及如星光般灿烂双目的13岁孩童,马其顿国王绯力二世的儿子,亚历山大。

     「烦死了!别跟过来!」亚历山大一边快走一边对着身旁的仆人大吼。

     他从一间看似书房的房间往外快步疾行,两个跟着他的仆人不断语言劝阻,却丝毫不敢靠近他。终于,两个军人打扮的成人赶到,挡住路线阻止他离去。亚历山大一声大喝,往前猛冲撞倒两个军人,以连续动作飞身跳上飞奔而来的布西发拉斯。

     「我们走!」亚历山大骑在布西发拉斯的身上大喊。

     亚历山大骑着布西发拉斯,在庭园里左突右撞,吓坏不少人。不过这惊人的一人一马迅捷矫健,吓归吓可是连一根人的头发都没有碰到。布西发拉斯往前庭出口奔去,一群工人有如水面被小船切开一般,往两侧散开。在接近出口时,突然有一个老男人,拿着一根类似雨伞的东西,直挺挺地站在路的中间,一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亚历山大对自己的骑术有百分之百的自信,看到路上有人,他反而加速向前,就算那人不闪,他也有自信能从他头上飞越而过。亚历山大曾这样做过,上一次,那个人被他吓的当场昏了过去。

     路中间的老男人在空中甩了甩雨伞,亚历山大闻到一股迎面而来的臭味。老男人用力瞬间撑开雨伞,接着是布西发拉斯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脚步慢了下来。一个巨大伞面正对着布西发拉斯,伞面上是一张骆驼的脸。

     接下来布西发拉斯突然仰起头,两只前脚再度腾空,不过这一次,嘶声中有着惊恐。布西发拉斯不只停了下来,老男人撑开雨伞正对亚历山大走过来,还没来的及弄清楚状况,布西发拉斯就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

     「布西发拉斯,别怕!」亚历山大低声对他说。主人这时更应该保护他的爱马。

     「你是谁?为什么挡我的路!」亚历山大拉着缰绳让布西发拉斯别过头去,不过那愈来越浓的臭味还是继续令马儿不安。

     亚历山大这才看清楚这老男人。他约莫50岁年纪,有着花白的胡子。看来有些冷酷,他的身体看来很健壮,气色也十分好。衣着有点随性,不像贵族而像探险者,他腰上还绑着不少用途不明的空袋子。眼神内敛,声音也一样,但举手投足的感觉,又有点天真。

     「这是骆驼的毛皮,马害怕骆驼的味道。」他选择了先解释事实「初次见面,陛下。我是您新来的导师,亚里士多德。」

     「亚里苏多德?」

     被阻挡下来的亚历山大,无奈地进到室内上课。不过聪明的他早已经赶跑过好几个老师,所以他只是等着要给亚里士多德难堪。

     「亚理苏多德?多难念的名字。」亚历山大心想。

     「亚理苏多德,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从伺候您的仆人听到您的生活习惯,再加上院子里的骚动很简单就可以推出。」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从哪个门出去?」

     「适合马走的门只有一个,特别是巨马。这一样可以由推论得知。」

     「那你为什么会带着那张奇怪的雨伞。」

     「这只是凑巧,我听说您喜欢跟战争有关的东西,这是一个设计用来防止马冲锋的用具,特别带过来给您看看。」一说到战争,亚历山大图然竖起了耳朵,他感到十分有兴趣。亚历山大又向亚里士多德问了一些跟骆驼有关的事情,这让他十分开心。

     「亚理苏多德,你是马其顿人,还是希腊人?」亚历山大开始对亚里士多德有了兴趣。

     「都不是,我是色雷思人。」

     「色雷思人?很不常见。」

     「是的。我的父亲是先王阿明塔斯二世的御医,18岁到雅典的柏拉图学园学习,所以待在色雷思的时间并不多。」

     「你一开始说你现在是什么身分来着。」

     「我是您的导师,奉命以王储的方式教育您。」

     「王储啊!」亚历山大念了一下这个字,这原本属于他的头衔,但因为最近父母亲的关系有走下坡的趋势,他有一种感觉,也许有一天这个名号将不再属于他。他突然因此而出了神。

     「还有一些贵族,不过您自然是主角,陛下?」

     「王储的方式?」他突然回神过来问道「是的。你教过几个王储?」

     「不瞒您说,陛下是第一位。」

     突然,亚历山大有点明白了,或许,他根本就是一个新王储的教育实验品,如果有「新的王储」的话。想到这里,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说得好像很懂的样子,原来根本是生手!」亚历山大怒道。

     「我并没有自己很懂的意思,但我也有事先预备。我研究过皇室的教育方法,尽可能吸收前一代教育的经验......」

     「研究过?」亚历山大用不悦的语气道:「难道你是在马背上一边阅读如何骑马的卷宗,一边学骑马吗?」

     「世界上学习有部分是这样难免,因为其实新的经验当中总是有可以学习的部分,但也有部分是看书吸收别人的经验就可以.....」亚里士多德认真地答道,他似乎没注意到对方的态度。

     亚历山大用大吼打断他的话,他喊道:「够了!我还以为我父亲请了一个多么厉害的人来教我,我看我又得调降我对他的评价水平了。雅典人只会从实际经验跟书本中学习知识,根本都是一些笨瓜。」

     「笨瓜?是吗?」亚里士多德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动物的猎犬一般,紧追着亚历山大的话不放。他问道:「请原谅我个人的才疏学浅,但我很好奇。人生而无知,如果陛下不是从骑马的实际经验中掌握到骑马的要领,又不是从任何记录他人经验的书本中学到的,那陛下究竟是如何学习到骑马的技术呢?」

     「这个嘛......」亚历山大张口就想顶回去,却发现自己一下想不出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他发现亚里士多德双眼眼神与一开始时完全不同,一开始他的眼神是种平凡,似乎有点内敛的眼神。现在内敛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双眼中充满了翊翊的神采。

     「或许我的问题问的不够清楚,我再重述一次。我们都曾经是无知的婴儿,人天生没有任何知识。知识来自于经验,有的来自于自己亲身体会,有的来自于他人分享,最常见就是书本。如果不是来自于自己的经验,也不是来自于任何人的经验,那请问这知识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不是自己也不是别人的经验~」亚历山大深思着。正当他努力思考各种可能性时,亚里士多德比他先想到。

     「有些人认为人天生就拥有某些知识。不过我相信那只是某些人学习的特别快让人感受的错觉,因为新知识实在太不可预测了。就像我对于思考性或知识性的题材,陛下对于与战争有关的事物,学习得特别快也特别清楚。不是吗?」

     讲完说这句话的亚里士多德对他微笑,带着充满自信的微笑与眼神。亚历山大很少看到令他觉得羡慕的东西,而这类东西今天又多了一件。

     亚历山大很喜欢自己军事方面的才能受到肯定,这并不常发生,因为长辈往往还是以小孩的眼光看他。可是他只要接受对方的恭维,就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亚历山大开始敬重起这个老男人,他习惯将所有的事,包含这场对话,都视之为战争。前面几个老师,与其说是被气走的,到不如说是在与他谈话过程中败下阵来。亚历山大是第一次在谈话中有种被逼退,又充满了欣赏与兴奋的感觉。

     「这个亚里士多德比之前的对手难缠一点。不过这就让我屈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亚历山大心道。

     「我对人怎么学习并不怎么感兴趣。你刚说你具有什么知识或思考的能力,这跟王储的教育到底有什么关系?」亚历山大打算弃守刚刚的话题,开始整顿第二波的进攻。

     「有的,透过思考理解与吸收知识的能力,对王储来说十分重要。我研究过皇室教育的基本规章,在OOXX......」亚里士多德眼中的光芒突然消失,他开始一边翻卷宗一边念,如果是一般的老师,亚历山大恐怕已经拎着领子将他扔了出去。不过这个亚里士多德,从刚刚的表现看来,这个举动只是故意在装傻而已。

     「我要看的不是这些。」亚历山大站起身来,不耐烦地大声道:「你不把这些卷宗收起来我可要把它烧掉了。」

     「没关系,这些都是抄写本。」亚里士多德一点也不慌张,他有礼貌地后退了一下问道:「您若没兴趣,我自然不会勉强,我想您应该是直接问我,这东西有什么用吧?」

     「你比之前的老师脑袋灵活一点,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我打算直接说,这些根本没有用。什么思考、知识、真理、推论之类的东西,都是空洞的名词,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他一口气说出了许多不怎么熟悉的名词,为的是增加自己的气势。

     亚里士多德用平淡的语调回道:「是的。但一般说有用或没有用,总是相对于特定的目的。铁矿对想制作武器的人来说固然有用。对想弄点食物来吃的人来说,可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对于想快跑前进的人来说,若带在身上,反而有害。不知道您刚刚说思考、推论之类的东西,是相对于什么来说没有用?」

     亚历山大没想到亚里士多德完全忽略了他的气势,而是认真地讨论起问题来。

     「这个,自然是治国啰!不然你以为国王的任务是教书吗?」

     「原谅我的愚昧,但我只是喜欢听您自信地说出自己的目标而已。治国是个明确的目标。那知识与思考对于治国来说毫无用处的理由是什么。以陛下的智慧来说想必非常清楚。」

     「这个自然。」亚历山大边想边回道:「因为你们都是一些骗人的文士。」

     「骗人的文士?」听到指责的亚里士多德不但毫无惧意,眼神又开始锐利起来。他回道:「陛下。您正在逃避与我交战。我期待您给出思考与知识无益治国的理由,您却只是指责我辈虚假弄人。这好像我们相约在东边交战,您却将军队领到西边怪我不赴约。我听过打架是以指责恐吓结尾的,但没听过真正战争是以指责恐吓结尾的。」

     其实亚历山大是讲理的人,只是因为太有主见,身边的人又因王储而让着他,反而成了人们口里任意妄为的小霸王。亚里士多德的话显示了他只愿意与亚历山大在道理上进行争战,忽略了所有与情绪有关的手段。他应战的兴致越来越高。

     「我希望您说出您所据的理由,以彰显您智慧的威名。」

     亚历山大连一点也说不出来可是一个败战的象征,他赶紧动起脑袋来,而且真的动脑袋的话,他也是聪明过人的。

     「我自然有理由,只是还没说完。你们研究哲学与知识,总是说目标是追求真理。可惜无人能解「真理」的意思,连最基本的共识都没有,却因此争论不休,言语空洞,没有实际的价值。难道不是这样子吗?」亚历山大尽可能在脑中回忆起见过的文士与老师,发现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了。

     「的确一针见血。」亚里士多德道。

     他继续补充道:「您所说的的确一针见血,对虚伪的假学者来说的确如此。这些人言不及义,只做些肤浅空洞的论述,自然让人有这个印象。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不能把错误示范当作标准。这好像有坏医生将病人身体搞坏,我们便说医生的目的是搞坏身体一样。即便无才如我,也能提出简单、清楚而且深入的真理概念。」

     「那你就说吧!至于你所说的那些优点应该由我来评判才对。」亚历山大摆出严格把关的态势。

     「把关这点您说的没错。所谓真理,其实意思不过就是符合现实的判断。今天的天气适合骑马,这是个符合现实的判断,我们出门皆知,就是真理。我的腰带绳是亚麻色的,这是一个符合现实的判断,您一看皆知,这也是真理。」

     「照你这样说,那么任何判断就都会是真理了。」

     「真理有许多,但并非任何判断都是真理。我的腰带绳不是亚麻色的,今天的天气不适合骑马。这两个判断就不符合事实,两者皆非真理。哲学家常常说的「追求真理」,意思就是把符合事实的真判断跟不符事实的假判断分开来,也就是明辨真假。」

     「但有人说「真」与「假」这两个字的意思,本身岂不也难辨?」

     「依照刚刚的解释说下来,这两个字本身的意思一点也不难解。当一个判断说情况如此,但事实如此,或者当当一个判断说情况非如此,但事实非如此时,我们说这个判断为真。当一个判断说情况如此,但事实非如此,或者当当一个判断说情况非如此,但事实如此时,我们说这个判断为假。真与假的意思非常清楚明确。」

     「可是有些情况,真假不是很难辨别吗?」

     「某些判断的真假很难辨明,并不等于真与假的「意思」或「概念」很难辨明。我们都很清楚「最甜的水果」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不了解这个概念,但我们不见得知道哪种水果最甜。有些情况,比方说「这个地区的泉水可以延年益寿」这个判断很难辨明真假,但这并不会影响「真」与「假」这两个字的「意思」。我们都清楚什么是「谎言」,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能察觉所有的谎言,实际的辨明每句话的真假是一回事,知道真假的的概念或意思又是另一回事。把这两者混淆在一起,便是坏学者无止尽地于弄人心的手段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追求真理就是明辨真假,也就是确认判断是否符合事实啰?」

     「的确如此。」

     亚历山大是个难缠的对手,再确认了亚里士多德意思之后,他提出了新的攻击。

     「那我要继续说,这些对教育王储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国王未来有太多要作的事情:

     战争、外交、内政、调解纷争,防止叛乱,而且没有教学这一项。辨明真假这些交给信任的人去弄就好。」

     「您的意思是说你之前所提到的任何一样事务,都不需要明辨真假的能力?」

     「这当中的每一样,不是不需要有辨明真假的能力,是必须交给别人去作,国王都需要倚赖专业的参谋,来决定大事。」

     「与参谋交流意见的确很重要,但谁来选定、评价、过滤、监督或整合这些参谋的意见?难道不是未来的国王您吗?」

     「即使是我,你难道认为,一个不专业人的意见,会比一个专业的人的意见要来得更值得信赖?你不会提出如此愚蠢的说法吧! 国王一定得放弃自己不专业的意见,去接受真正专业的意见。」

     「您这样说,好像专业的人与非专业的人一定会作出相反的意见似的。若是如此,我们也不需要专业人的意见,我们只要找一个不专业的人,然后否定他每个意见就可以得到专业的意见了。」

     亚里士多德又跟着前一点继续说。

     「我只是要说,辨别真假的能力,跟咨询别人意见这件事,其实并不排斥。一个人并不会因为能够辨别真假而自大骄傲。大部分人反而是因为不懂的辨别真假而骄傲。这跟不懂打仗的人容易轻敌,不懂武术的人喜欢斗殴,是一样的道理。」

     「国王没有明辨真假的能力,被身边的人蒙蔽与看轻是很自然的事,我不能明白您对此的轻忽,这等于被身边的人统治而不是统治身边的人。这件事的严重性与危险性,高于任何其他的情形。智慧绝对是国王的威严最重要的来源。」

     「好,就算你说明辨真假的智慧或许很重要。但你能有任何具体可行的方法吗?还是只是提出一些空洞的建言?比方说要有智慧或者擦亮你的心之类的。我听都听腻了。」

     「我不会提出这样的说法,我要提的是熟练善用推理思考。」

     「推理思考?这不是研究学术的人才会用到的东西吗?」

     「推理思考可以帮助任何人明辨真假。辨明某个判断的真假最常用的确认有两项,一,确认对方对判断提出的理由、证明是否适当,这需要善于推理思考。二,检查该判断推论出的结果是否跟已知的事实产生矛盾,这也需要善用推理思考。这不是学术专属特性。推理思考是明辨真假的基本工具。」

     「推理思考其实是明辨真假的基本工具?」亚历山大自言自语道,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这给他十分大的冲击领。

     「是的。或许一开始你会觉得很慢很麻烦,但那只是技术性问题,等到推理思考的能力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速之后,就没有这问题了。不过这主题就留给以后的课程吧。一次学习太多是记不住的,这从过去的经验很容易就可以推理出来。」

     亚里士多德说完后站起身,对亚历山大道:「所以今天课就上到这儿了。我想趁着天气好,去采集一些植物的。陛下,我先告退了。」亚里士多德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不过这时的亚历山大,还在思考「真理」、「推论」的问题,他突然发现到自己之前过于轻率地判定知识无用。但当他回过神来,正想问问题时,却只看亚里士多德的背影......

     「怎么会有走得这么快的老师.....」

     奇怪的是亚历山大并不愤怒,反而觉得有趣。他走出教室,走到庭园中再度沉思了一会儿,又想通了某些事。他把布西发拉斯唤了过来,摸着牠的脸说道:「布西发拉斯对不起啰!以后上课这段时间没办法陪你玩了,你要耐心地等我下课喔!」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年--公元322年3月7日)古希腊哲学家,哲学家柏拉图的学生,亚历山大的老师。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可以说为后来的哲学研究订下了学问分科的基础,包含逻辑、物理学、形上学、道德哲学、政治哲学以及美学。

     亚里士多德是逻辑学之父,他一手建立逻辑这门学科,并使之成为一整套的符号系统,延用了超过两千年。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形上学与神学通过当时思想家的介绍形成了中世纪的世界观。伦理学与美学一直到今天还被认为是极富有研究价值的作品。

     这篇故事主要以亚历山大与亚里士多德的师生关系展开,内容主要以亚里士多德的「真理符应说」为核心,另加入一些经验主义与逻辑推理的简单看法。希望将亚里士多德塑造为一个注重逻辑推理的经验主义者。另外,有关于亚历山大本人的部分,例如他坐骑的名字与他跟父母的关系,也参考了他的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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