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利都三美男
2015/10/8 哲学园

     公元前 570年。希腊东南边的小岛米利都。

     公元前7世纪至前6世纪，希腊殖民兴盛，米利都介于希腊与埃及两大古文明之间，与两国皆有贸易往来，吸收了两种不同文化。

     米利都有三位出了名的美男子。三人年纪相仿，彼此熟识，个个聪明绝顶、多才多艺。若这个时代女性能自由追求所爱，这三人爱慕者总和很可能会占米利都人口的一半；再者，若三人的俊才又被雅典人知道了，那爱慕者的总和恐怕得再加上雅典人口的一半。

     三人之中，泰利斯最为年长，轮廓深刻的他是个举手投足带着英气的美男子。泰利斯熟习数学与天文学。曾成功地预测公元前585年的日蚀，用影子推算出金字塔的高度。不过聪明的他却也因热爱思考过于入神，失足跌进过烂泥里，遭从仆嘲笑。

     面若冠玉、线条圆润的安纳克西曼德是气质温柔的美男子，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的他能让暴力相向的人平静下来。他也擅长数学与天文，曾绘制出完整星体图，制造了第一个星轨仪。

     年纪最小的安纳克西美尼。鬼灵精怪带着稚气的脸，双眼狡黠灿光，个性天真无邪。他着迷天文与地理，随安纳克西曼德学习，称他「老师」。他是第一个以月亮阴影推论出月光乃由反射而来的人。他爱跟泰利斯唱反调，喜欢等「老师」出来调解斗嘴。

     今日，万里无云，风晴日和，是地中海沿岸最舒爽的天气。三位美男子约好一起去海边。

     「今天祭司禁止大家去海边。」安纳克西曼德道。

     「别开玩笑了，瞧这美好的天气。」泰利斯回道。

     「老师，我们三个不是以不听祭司话闻名吗？」安纳克西美尼说。

     安纳克西曼德忙解释道：「没有刻意不听谁的话，我只是凭自己的理性思考判断行事。祭司们忙着教诲从不反省，很多说法不可信。」

     泰利斯回道：「他们会反问理性是什么，为什么理性比听话好。」。

     「听话是外来的权威，不求反省只求千年一日；理性是内在的精神力量，能透过反省思考修正进步。」安纳克西曼德道。

     泰利斯道：「这答案简直要跟祭司们宣战。」

     安纳克西美尼道：「那我们只好被迫加入老师这边啰!」

     三人又开心地聊了一些祭司与宗教的坏话，从当时眼光看来，三人的言行的确与宗教有些冲突。

     「最近我读了些神话，发现有些有趣的主题。」泰利斯突然开了个话题：「荷马的《伊利亚德》、《奥德赛》主题在人，说着生命短暂，友谊可贵，死后生命，虽然有趣，但我最喜欢的是荷西奥尔德的《神谱》里面的万物......」

     「先别管主题!泰利斯，你怎么会去读《伊利亚德》或《神谱》这些大有问题的神话？」安纳克西美尼质问。

     「大有问题？」泰利斯惊讶回道。

     安纳克西美尼提高了声调道：「神话总是大有问题。这类作品由很多人口耳相传整理而成，其中夸大不实的说法不可胜数。」

     「就算由很多人口耳相传，你否定的也未免太快了吧？」

     「光《神谱》作者就吵不完，你认为是荷西奥尔德，有人说是波俄提雅诗派诗人!」

     「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说是波俄提雅诗......」泰利斯有点生气了。

     安纳克西曼德试着调停道：「泰利斯有兴趣的是其中的主题，并没有肯定整部作品的真实性。而且就算是口耳相传的作品，也不见得全不可信。」

     「也不是全部可信!」安纳克西美尼强调道。

     安纳克西曼德回应：「部分可信，也有部分不可信。透过讨论，我们可以用理性来分辨。」他温柔地瞪了两人一眼道：「理性难道是我们三个人欠缺的东西吗？」

     经他的调停，气氛稍稍好转。

     「泰利斯，你到底发现什么主题有趣？」安纳克西曼德问道。

     「我发现万物起源这个主题十分有趣。」泰利斯回道。

     「为什么有趣？」安纳克西美尼从不放过追问泰利斯的机会。

     泰利斯道：「了解事情的起源很重要，你看见一栋精美的建筑，想深入了解时，最先要问的不就是一开始这是谁盖的吗？」

     「没错。」安纳克西曼德道。

     「想从头了解一件事是一种很自然的求知欲望。我们三人对万物的运动、生灭以及变化如此着迷，万物起源自然也是我们有兴趣的主题之一。」

     安纳克西美尼再度挑衅：「不过我很怀疑从神话中得出什么理性论点。」

     「诸神创世过程自然不可信，不过我认为当中造物这个环节可能是对的。万物不但是用某些东西造的，而且应该是由同一种简单的物质造成的。」

     「理由是什么？」安纳克西美尼问道。

     「有两个理由。第一，这是个越来越趋于复杂的世界，人类生活与万物之间关系都越来越复杂。由此反推，世界起源应该是简单、单纯的事物。」

     「这听来只是推测，那第二个理由呢？」安纳克西美尼继续问道。

     泰利斯道：「万物能交互变换，植物吸收地力生长结实，人吃面包能长高变壮，人死入土后变成地力。万物由同一种物质构成才能解释这些变化。」

     泰利斯这段话彷佛让大家看见了万物的起源与变化，三人眼前飘过许多各式各样的物体与场景，万物由简单到不断复杂分化，交互作用变化着，虽然许多细节还不了解，但肯定包含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

     「那你知道这单一的物质是什么吗？」安纳克西曼德道。

     「我有一个想法。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基本上是合理的。」

     「那请直说吧!」安纳克西曼德道。

     「好。」泰利斯用一种静虔的语气道：「那就是水。水是一切事物的源头可能是合理的，所有事物都是由初始的水，经某些过程变化而来。」

     安纳克西曼美尼道：「这有什么证据？」

     「生命的维持与生长都需要水，连植物也不例外。这不是说明了在建造生物的组织会用到水吗？」

     这个例子很清楚，让师徒俩人思考了一下。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生物以外的东西呢？」安纳克西曼德道。

     「水可以冷化成冰，热化为气。其他的东西，我看不出什么困难。另外......」话题被引起，泰利斯显然很兴奋：「陆地有边界，大海却一望无际。我甚至觉得神话说整个世界浮于水上可能也是真的。」

     「那火呢？火也是水变成的吗？」安纳克西美尼追问。

     安纳克西曼德道：「他说的对!我们视水为火的对立。即使很热到能气化的水，也能灭火。」

     泰利斯思考了一阵子，发现这问题比想象中难答。

     「如果火不能解释，那所有发光的物体，包含太阳，都很难解释。」

     泰利斯露出困顿表情答道：「关于火这点我的确还没想透。我需要更多时间来观察与思考。」

     三人一边聊一边走进了阴暗的树林。安纳克西曼德继续了话题：「关于刚刚的问题，我有另一个想法。我也认为万物应源于同一种物质，但不是水。」

     「那是什么？」泰利斯回问。

     「可见万物充满各种斗争，水火相敌、日夜相顷、天地相对；这些对立元素，彼此不相调合，如同水火。由此反推，宇宙的最初状态应该是没有任何对立，充满没有对立的『无限』。『无限』是『非对立的物质』。所有的事物都是由『非对立的无限』所构成的。」

     「非对立的物质？」安纳克西美尼覆述并思考着。

     「万物皆有其对立面，是『对立的物质』。既然万物的材料是同一种，那么这种材料应该是非对立的物质。而『非对立的物质』非属万物，所以我称之为『无限』或『不限』。」

     「那后来又如何出现对立的万物？」泰利斯回问。

     「初始只有静止的无限。对立力量介入后形成了彼此对立的万物。冷与热，干与湿，日与夜，最后是苍穹与大地。」

     「你解释的都是非生命的自然现象。我对生命也能这样解释存疑。」安纳克西美尼问题总是一箭穿心。

     「生命的确比较复杂，泰利斯认为水是宇宙最初始的状态，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水是生命的始源状态。生命从湿地或海洋中产生，慢慢出现各种不同的后代，人类祖先是海中的鱼类。」

     「这推论未免过急!」泰利斯急道。

     「我只是给宇宙起源的『大致』轮廓。」安纳克西曼德再解说：「宇宙原本是非对立的无限，因此变化往往是对立的补偿。夏天日长夜短，冬天日短夜长。轻的火燃烧会产生重的土，动的水久置成为不动的泥。凡一边太过，另一边即平衡之。」

     「我反对你的说法。」泰利斯单刀直入道：「我怀疑『无限』一词是否真有意义。」

     「理由是什么？」

     「名词的意义来自于指称存在的事物。」泰利斯说：「但你所说的『无限』这东西已经不存在了，无法这样定义；如果『无限』这个语词不具意义，那你的说法也无法被称为论点了。」

     安纳克西曼德沉默了，两人并不催促他，他深思之后冷静回道：「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爷爷就已经过世。虽然没见过他，我一样能理解他的事迹。对吗？」

     「对的。」

     「虽然是在他过世之后才了解他，但请问各位，我能不能根据这些了解帮他取个小名？」

     「虽然这样做有点奇怪，但应该是可以。」安纳克西美尼回道。

     「依此类推，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无限，却看到无限形成的万物，就像我没见过祖父，却知道他生了我爸爸一样？既然能帮已不存在的祖父取新的小名，帮已经不存在的『无限』取名并非不合理。」

     这次换泰利斯陷入了沉默，两人一样不催促他。

     安纳克西美尼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道：「我帮泰利斯补充说明，就算真能给『无限』起名字，这说法还是十分可疑；因为你几乎无法正面描述『无限』这种物质。它不是火，不是风，不是水，不是土，不是任何可见的东西。它跟现有万物不同，但如果无法正面说明它是什么，无法更仔细解释该物如何构成万物，这种解释就像停留在语言上的解释，而非真有其物。这或许是泰利斯从语言意义上攻击的原因。」

     经补充的批评更难回答了。安那克西曼德发现这些问题一样很有意思，只好声明：「目前为止我无法回答所有的问题，这表示我还需要继续思考，但不代表这是错的。」

     「你们两个说完，总该换我了吧。」安纳克西美尼道：「我也认为万物起源于同一种物质，但不是无限。『无限』这说法除了刚刚的问题之外，还有另一个可疑的理由，那就是应该要有『无限』留下来。」

     安那克西曼德问道：「为什么应该要有『无限』留下来？」

     安那克西美尼道：「因为『现在』也是万物生灭变化的过程之一；不应假定构作万物的物质刚刚好用完。所以构作万物的物质应该现在也能看到才对。」

     「非常合理。」泰利斯附和，因为这对他也有利。

     安纳克西曼德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也不是水，而是气。空气，我们正在呼吸的物质。我们对空气的依赖比水更深。」安纳克西美尼继续：「生物没有不呼吸的，植物也需要空气。生物组织的构造与维持也都需要空气。」

     「那你考虑过鱼类吗？」安那克西曼德回道。

     「看鱼类上岸的反应可以推测鱼类的器官能让他们在水中呼吸空气，这让假定物质都由气构成的说法更合理，水中也有气。」

     「那非生物的自然现象呢？」安那克西曼德回道。

     「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用皮带装着就会对袋子外侧产生推力，这表示气聚合能行成摸得着的物。气有能聚散的特性，气的聚散能形成其他事物，气过稀成了火，再密一点成为风，再密则是云霞。再来就改变型态，成为流动的水，聚得更密的气成为土，土经挤压后成为最密的石，所以石也是由气构成的。事物的变化，都只是气化过程的部分，甚至连生物的呼吸都是。」

     「你的解释跟我很像。」泰利斯回道。

     「对，有些类似，但我认为气出现在水之前，水反而是气成云之后降到地面变成。」

     「那你怎么解释火？」

     「火燃烧时有热气上升，火与气之间的关系反而很容易理解。」

     「如何解释对立物质的消长？」安那克西曼德回道。

     「老师，这问题对我来说没必要解释。因为你注意到的对立对我来说只是变化的『表面』。举个例子，火是稀的气，水是密的气，水能灭火是因为密气特性与稀气特性不同所造成的，而不是真有相互对立的物质。气不同型态的特性使得各型态的转换一直存在，如此而已。角度不一，看重解释的重点也不同。」

     一边思考，一边辩论的三人终于来到海边。这是地中海特有的石灰岩海岸，在晴日下如同蓝宝石的碧蓝海水，清澈见底，广阔深邃。海水让三个人的心瞬间明亮。

     安那克西曼德道：「好吧!我接受你的说法，看来我们角度不一，看重解释的重点也不同。」

     泰利斯道：「至少就目前所观察到的证据来说，三人都有可能是对的。」

     安那克西美尼道：「也许三个人都是错的呢!不过现在我可要先游泳了。」

     三位美男子快步奔向海边，享受沁凉海水的热情拥抱。而他们投身的哲学讨论，也像大海一样，用冷静思考带出热情的拥抱。

     泰利斯、安纳克西曼德、安纳克西美尼三位所说的都是错的，但你们追求真理的心，比单纯对错更有价值。

     【后记】

     泰利斯(公元前624-546年)、安纳克西曼德(公元前610-546年)与

     安纳克西美尼(公元前585-528年)三人为了解西洋哲学史者会最先接触的思想家。本故事为纯虚构，并刻意扭曲其容貌、年纪，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为让他们三位借着讨论说出自己特殊的看法。

     这三位思想家代表哲学从宗教独立出来的理性精神。人们开始用理性去思考万物的创生与变化，而非言必称神。虽然他们论述偶尔仍见宗教色彩，但更多的是理性思考的因子在其中。

     这三位所提出的论点，在哲学里被称为「宇宙论」：解释宇宙万物生灭变化的理论。

     故事中关于名词意义的探讨是笔者外加的，为的是让故事的交互辩论更有趣。

     这三位哲学家提出的观点，也可以视为西方科学精神的萌芽。万物的起源或质料的问题，现代是科学负责解释的问题，但理性刚萌芽时，还没有那么多的余力将问题细分。这也提醒我们，任何不同领域研究，虽然主题有所不同，其实最终相同的源头可能是相同的「理性」与「好奇」，就像这三位思想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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