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作为时间之女
2015/10/20 哲学园

     选自《伊西斯的面纱》第十四章

     [法]皮埃尔·阿多

     张卜天 译

     研究的希望

     我和其他人关于彗星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唯有拥有真理知识的神才知道。我们只能凭猜想来研究这些领域,认识这些隐藏的事物。我们的发现无疑不是确定的,但我们并未失去全部希望。[1]

     塞内卡恪守柏拉图《蒂迈欧篇》的传统,很清楚物理学或自然知识的猜测性。然而,他也看到了科学的进步,认为缓慢而艰难地发现自然秘密是可能的:“如果我们共同努力,那么经历极大的困难之后,我们能够抵达真理所处的深渊。”[2]如果有进步的希望存在,那么首先是因为自然并未太过强硬地隐藏自己的秘密。在一部试图治愈好奇心的论著中,普鲁塔克建议人们把好奇心转向研究自然或物理学:比如日出日落或月亮的盈亏。但他也不得不说:“这些都是自然的秘密,但若把这些秘密从自然那里偷走,她绝不会不高兴。”[3]

     一些斯多亚派哲学家认为,神和自然自愿揭示自己的秘密。因此,公元前3世纪一部天文学诗歌的作者阿拉托斯(Aratus)说:“宙斯并未让我们凡人知道一切事物。还有许多东西,宙斯如果愿意,也会告诉我们。”[4]

     亚历山大的菲洛声称,[5]如果“自然爱隐藏”,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样,那么自然同时也包含着一种表现自己的倾向,就像真理包含着一种要求被昭示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力量。[6]菲洛说,正因如此,假先知的发明很快就会被揭露出来。“若时机来临,自然会凭借其不可见的力量显露出她所特有的美。”此外,自然所隐藏的并不是她的作品和成果。[7]相反,她让我们看到星星和天空是为了在我们心中激起对哲学的热爱,并且提供地球上的东西给我们享用。可以认为,在总是热情引用赫拉克利特箴言的菲洛看来,自然所隐藏的乃是她欣然摆在我们眼前的这些现象的原因。正因为自然以一种壮观和奇妙的方式显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才想知道这些神奇现象的基础是什么。

     2. 古代关于科学知识进步的观念[8]

     逐步揭示未知的东西,这种观念早在公元5世纪克塞诺芬尼的著作中就已出现,他写道:

     神并没有在最初就把一切秘密都泄露给凡人,而是人们经过探索逐渐发现了较好的东西。[9]

     公元5世纪的思想家们,无论是智者还是悲剧作家,都经常回到同一个主题:人类文明是通过发明和发现而进步的。正如雅克·茹阿纳(JacquesJouanna)所指出的,关于人类的状况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转变,这一时期的文本并未达成一致。[10]必须承认,进步有时显示为神的礼物,有时显示为人类努力的结果。埃斯库罗斯在《普罗米修斯》[11]中以及欧里庇得斯在《乞援人》(Les Suppliantes)[12]中,都把从兽性上升到人性归功于神的干预,这并不意味着这种进步未来还会继续。还有一些作者则声称,人是通过研究、经验和努力而使知识进步的。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就持这种看法,他把人看成地球上最为惊人和奇异的现象:人以其勇敢主宰了所有其他东西,用航行主宰海洋,用农业主宰地球,用狩猎主宰动物;学会了怎样运用语言和思想以及其他一切。[13]于是,进步被认为首先是技术进步,根据马尼留斯(Manilius)[14]或卢克莱修[15]等人的说法,是需求和必需品迫使人类逐渐发现了自然的秘密。而其他思想家,比如亚里士多德或塞内卡,则仅仅从无私欲的知识角度来看待进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无私欲的科学——对他而言就是哲学——之所以能够繁荣起来,是“因为几乎所有生活必需品和对人的幸福不可或缺的东西均已得到满足”。[16]

     3. 进步作为逐步揭示

     塞内卡对科学进步的观念在西方哲学中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但我们已经看到,他对技术进步怀有很大敌意。[17]在他看来,只有知识和道德生活的进步才是真正的进步。

     在写于公元1世纪的《自然问题》(Questions naturelles)中,塞内卡讨论了各种具体问题,特别是彗星。他先是列举了就这一主题所提出的不同假说,然后追问这些假说是否为真。正如我们在本章开头所看到的,他承认人在这一领域所能开展的研究具有猜测性。但是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如果我们热情地全身心投入,那么就不会失去全部希望。

     首先,自然隐藏的许多东西最终都会出现。彗星的情况正是如此。根据帕奈提乌斯(Panétius)的理论,彗星只是看起来像星而已,而塞内卡否认这种看法,认为彗星的确是星,只不过很少出现罢了。宇宙运动的进程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点。

     这种观念可以从斯多亚派物理学的总体角度来解释。斯多亚派认为,宇宙是按照以相同方式永恒重复的有限周期而发展的。此周期始于一种引起宇宙膨胀的舒张运动,宇宙在接下来的各个阶段达到一个复杂性最大的点,然后在一种收缩运动中返回到它的初始点。因此,新的现象出现在一个宇宙周期的进程中;在显示出隐藏潜能的意义上,这些现象是新的。隐藏的潜能很符合“种子理性”的概念,即隐藏的种子以有条不紊的理性方式按照一定程序发展起来,赋予有机体以生命。[18]

     塞内卡认为,我们只知道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有些东西只有在未来才能得到揭示,因此必须等待后人做出这些发现:

     我们直到这个世纪才知道的动物是那样多!我们这个世纪仍然不知道的东西是那样多!许多完全不为我们所知的东西只有下一代才能知晓。许多发现需要留给未来去做,那时关于我们的所有记忆都将不复存在。[19]

     因此,自然并非一劳永逸地给定,而是一个在时间中展开的过程,只能逐步和局部地显示出来。这一过程有明确的阶段可循,其间可能出现前所未见的新现象。在这个问题上,基督教作家拉克坦修讲述了学园派与斯多亚派的一场争论。[20]学园派嘲笑斯多亚派的看法,即一切都是为人类创造的。他们问,海里和地上所有那些敌视人类的东西、给人带来种种罪恶的东西也是神为人类创造的吗?斯多亚派回应说,许多东西的用处尚未显明,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用处终将被发现,正如需求和经验已经引领我们发现了许多前所未知的东西。

     在塞内卡看来,这种逐步揭示让我们想起了厄琉西斯秘仪所引出的逐步揭示。现在,世界就像是一座宏伟的厄琉西斯城,而人类则像是逐步接受指引的新入教者:

     有些秘仪并不是一次展示完的,厄琉西斯城把所要展示的新东西留给了重新返城的人。同样,自然也不是同时展现其所有秘密的。我们自认为得到了指引,但我们仍然只是在圣殿的门廊等待。这些奥秘并非不加区别地透露给所有人。它们被遥远地锁闭在圣所的最深处。我们这个世纪只能看到这些奥秘的一部分,下一个世纪将会看到另一部分。[21]

     最终,真正的奥秘并非厄琉西斯城那小小圣所的奥秘,而是整个人类都被逐渐领入的自然本身的奥秘,它显示于浩瀚的宇宙中。这是斯多亚派的一个传统隐喻。克里安提斯和克吕西波已将物理学研究比做厄琉西斯的入会仪式。[22]

     该隐喻暗示,如同在秘仪中,新入会者对指引对象进行完美的沉思,人类在宇宙周期结束时也完全洞悉了整个实在。不过,我并不认为塞内卡设想了这一结局;他想到的是一种逐步的指引,而没有特别设想一种最终的光照。

     因此,这座世界圣殿中的科学家必须表现得像神庙中的信徒。[23]事实上,在塞内卡看来,这种虔敬的宗教态度在于实践科学的客观性:如果我们不知道某种东西,就不要去肯定它,如果我们知道某种东西,就不要去歪曲真相。有趣的是,斯多亚派的哲学家认为,从认识宇宙的角度来看,严肃的研究有一种神圣的价值。

     4. 进步作为世代相承的集体研究

     然而,与科学进步相关联的并非只有宇宙进程,该进程使那些被动地发现神的作品的人能够看到新东西;科学进步还在于精力集中地研究和思考,以揭示自然的秘密。[24]自古代以来,人们已经知道世代相承的努力对于研究进展的重要性。据西塞罗所说,教条派的柏拉图主义者,比如阿斯卡隆的安条克,正是用这一论证来反驳盖然论的(probabilistes)柏拉图主义者的:

     如果面对着全新的对象,最早的哲学家们像新生儿一样犹豫不决,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虽然有这些大思想家漫长而艰巨的努力,但什么东西也没有弄清楚呢?[25]

     塞内卡的《自然问题》通篇都在呼吁进行研究,它预感到未来会取得进步。但要取得进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在罕见的彗星等天象领域。塞内卡说,天文学大约出现在1500年前,许多人至今仍然对它不够了解。根据塞内卡的说法,直到最近“五大行星的运动才被发现”。

     进步是一种缓慢的人类集体工作。知识只能逐渐发展。此外,正是这一点促使我们对古人保持宽容和感激:

     对于初次做出努力的人来说,一切还都是新的。……然而,如果说我们发现了什么东西的话,我们必须把这些东西归功于古人。要想驱散包裹着自然的黑暗,需要伟大的灵魂,他们不会满足于从外围打量,而会探入神的秘密。只有认为存在着做出发现的可能性,才可能对种种发现贡献最大。因此,我们倾听前人的观点时必须心怀宽容。没有什么东西从一开始就是完美的。[26]

     老普林尼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如果说我们修改了前人的观点,那么正是由于前人的工作我们才能这样做,因为正是他们开辟了道路。[27]我们也不能自认为比他们更优秀。真理不归任何人所有。[28]我们的观点也会被人修改。自以为拥有真理的人会受到批评的:“有朝一日,后人会惊讶于我们竟然对这样明显的事实一无所知。”[29]

     最后这句话很值得我们现代人反思。塞内卡的谦逊也许会给现代人以启迪,特别是那些认为古人所犯的各种科学错误“荒谬”的科学家们。再过两千年,谁知道在今天看来无可置疑的科学信念会不会被视为“荒谬”?因医学的成功而得到巩固的科学信念仅仅是对实在的不完整看法,因此是相对的看法。古代医生虽然持有在今天看来完全错误的各种观念,也能成功地治愈病人。他们凭借人类存留的动物本能选择了治疗方法,通过精确的反复观察或实验对外科技术作了详细说明,不幸的是,这些观察或实验无法囊括实在的所有复杂侧面,或如古人所说,囊括所有“自然的秘密”。这种情况也适用于今天的科学家。

     接着,我们看到塞内卡表达了坚定的信念,即未来世代相承的努力会使科学进步。[30]古人给我们留下的并非种种无法改变的发现,而是研究的道路。艰巨的任务有待未来一代代人来完成,但这项任务不是留给少数几个人的,而是全人类的责任。一个人终其一生是不够的:“如果宇宙不给整个人类任何东西来追求,那么人类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东西。”[31]因此,人类的历史宛如一场漫长的秘密仪式,由一代代人来传承。

     5.塞内卡和进步观念的近代发展

     《自然问题》中的这些说法将对近代进步观念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始于13世纪牛津的方济各会修士罗吉尔·培根,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位非凡人物。培根所设想的那些技术发明可能会使塞内卡感到恐惧。[32]然而,培根用塞内卡《自然问题》中的说法表达了自己对进步的信念:“有朝一日,时间和漫长的研究会把目前所有隐藏的东西昭示于光天化日之下。”[33]

     到了16世纪末,路易·勒洛瓦(Louis le Roy)惊讶于新近的伟大发现,也用塞内卡的说法来表达他对知识进步的憧憬:“上帝和自然的所有秘密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被发现。在我们这个时代,被知晓和发现的东西是那样多!”[34]

     在近代科学的开端处,我们再次看到了这种憧憬,比如弗朗西斯·培根希望自然仍然把非常实用的秘密隐藏在怀中,[35]他重复了塞内卡的看法:“这些秘密尚未发现;毫无疑问,经过未来的迂回曲折,有朝一日它们也将大白于天下,正如之前的发明所做的那样。”[36]

     我们已经看到,塞内卡对前人既心存感激,又宽容待之,认为前人满怀着揭示自然秘密的憧憬,但还缺乏经验。现代人之所以更有见识,是因为他们得益于古人的努力和教导。罗吉尔·培根肯定了这一点:“最年轻的人最有洞察力。”[37]正如雅克·茹阿纳所表明的,罗吉尔·培根在这里引用的不是塞内卡,而是古代语法学家普里西安(Priscien)。[38]

     然而从这个角度看,看法即将发生逆转。如果“年轻人”比“老年人”更有见识,那么现代人不就是老年人吗?乔尔达诺·布鲁诺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们[即存在与此时此刻的我们]要比我们的前人更老,更年长。”[39]如果把人类的历史比做一个人学习和教育自己的过程,那么现代人就是年长,古代人就是年轻。古代人年轻既是因为没有经验,也是因为新鲜的直觉。现代人年长是因为他们得益于古代人的摸索和经验。然而,继承了一代代人的工作之后,现代人绝不能被所谓古代人的权威所影响,实际上古代人只是年轻的初学者。[40]

     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的《日志》(Journal)中有一段妙语谈论了这种想法,并试图为古代人恢复名誉:

     此外,我们可以坚称自己是长者。维吉尔和荷马,谁更年长?在荷马那里,我们感到了一种永恒的青春活力,而在维吉尔那里,世界却是衰老和忧郁的。

     新观念正在持续不断地恢复世界的活力;世界每一天都变得更强大,更复杂,更丰富。然而,古代要更简单,它包含着思想的浓缩或精髓。[41]

     在16世纪末,即近代的开端,在这种观念的引领之下,弗朗西斯·培根敦促其同时代人不要再尊重古人的权威:

     人们之所以在科学方面停滞不前,还因为他们像中了蛊术一样被以下三个方面禁锢住了:崇古的观念,哲学中所谓大师的权威,以及共同看法。……所谓“古”,人们对它形成的看法是很肤浅的,而且与“古”这个词本身相当不合。因为只有世界的老迈年龄才算是真正的古,而这种高龄属于我们这个时代,而不属于古人所生活过的世界早期;那早期对我们来说虽是很老、很久远,但从世界本身来说却是很新、很稚幼的。[42]

     接着培根又说,因此我们必须对我们这个时代抱以很大期待,因为数不清的经验和观察已经大大丰富了它。

     和塞内卡一样,培根可以非常正当地援引使人的认识得以丰富的各种新发现,正如他所说:“由于频繁的远航和远游,自然中的许多事物已被揭示和发现出来,可能会为哲学提供新的启发。”他又说:

     至于说到权威,人们若是无限地信赖他们但却否认时间的权利,那只能表明人们的怯懦;因为时间乃是众权威的权威,甚且是一切权威的作者。有人说,‘真理是时间之女’,而不说是权威之女,这是很对的。

     难怪弗朗西斯·培根《新大西岛》第一版的插图画家会把时间父亲绘制在卷首插图上,他手拿大镰刀,正把一个代表真理的裸体年轻女子从洞穴里拖出来。[43]

     这种对权威观点的批判将在近代产生很大反响,比如在《论真空片段》(Fragment d’un traité du vide)中,帕斯卡指出,既然古人会毫不犹豫地批评前人,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我们从他们的发现中受益,应当有志于做出新的发现以传后世。科学就是这样进步的:

     自然的秘密隐藏着。虽然她总在表现,但我们往往发现不了她的结果。时间揭示了这些结果,虽然自然一直未变,但我们对她的认识却总有不同。[44]

     6. 真理,时间之女[45]

     古代已经认识到时间在人类进步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古代医学》的作者把发现药物称为人类长期艰苦研究的结果。时间维度清晰呈现在这部希波克拉底派论著中,因为它坚称,取得目前的成果需要大量时间,未来在这一领域还会有更多发现。[46]

     我们在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那里看到了同样的主题。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敦促其听众和读者亲自补足他对善这个理念的勾勒。[47]这种劝告也许在今天看起来很平常,但正如弗朗茨·迪尔迈耶(Franz Dirlmeier)所指出的,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种对时间在人类进步过程中所起作用的反思。[48]一些人完成了初步勾勒;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些人会像画家一样填补这幅草图。因为亚里士多德说,时间是位发明家,它一点一点地发现了真理。使技术进步成为可能的正是时间,每一个人都要去填补原来的空白。柏拉图已经暗示了时间对于人类体制演进的重要性。[49]特别是,他在《法律篇》中表明,法律的精确、准确和修正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进行,由其他立法者依次完善和修正初始的纲要。[50]

     在卢克莱修那里,也是时间慢慢使科学、技术和文明的进步成为可能:

     航海、农业、筑堡、法律、武器、道路、服装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好处,还有生活的享受,无一例外,都是一步步前行的不知疲倦的精神出于需求和经验而逐渐教给人们的。于是,时间把每一种东西逐一显露出来,而理性则把它提升至光辉的境界。[51]

     我们刚才看到,弗朗西斯·培根使用了“真理,时间之女”这一表述,但他赋予这一表述的含义却不同于传统。对于各民族的智慧而言,它意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任何隐藏的东西都会被发现。或者用索福克勒斯的话说,从长远来看,“遍观一切、遍听一切、揭示一切的时间”[52]最终会揭示出隐藏最深的秘密和不端行为:

     悠悠无尽的时间,无法度量,

     它使不明显的[adéla]事物出现[phuei],

     因为它隐藏了在光芒中闪耀的东西。[53]

     同样的想法还可见于一些希腊作家。[54]在塞内卡那里,它有了一种道德含义:人要想控制愤怒,不能马上做出回应,而必须给自己留出时间,因为时间揭示了真相。[55]

     那句众所周知的谚语“真理是时间之女”(Veritas filia temporis)直到很晚才出现在一个不知姓名的拉丁诗人的作品中:奥鲁斯·盖留斯(Aulu-Gelle)引用它来说明这样一种想法,即人们如果担心事情败露,就会更少做出不端行为。[56]这里讨论的真理是某种尚未揭示的真相:谜得到了解决,不再需要寻找什么。

     然而,这句谚语也可以有弗朗西斯·培根赋予它的含义。这时,它指的是时间逐步揭开真相,人类通过努力慢慢发现自然的秘密。从这个角度来看,真理并非基于古人的权威,而是基于一代代人的长期探索。我们已经看到,这种想法已经存在于克塞诺芬尼、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亚里士多德把时间称为“发明家”

     到了近代,这个主题依然没有消亡。例如1719年,当安东·凡·列文虎克(Anton van Leeuwenhoek)报告他用显微镜做出的第一批科学发现时,他在《致英国皇家学会书信集》(Epistolae adSocietatem Regiam Anglicam)的卷首插图上绘制了一个人在手拿大镰刀的时间父亲帮助下攀登陡峭的斜坡,并附有格言“有勇气,你就能战胜艰巨的困难”(Dum audes ardua vinces)。[57]

     7. 科学进步作为全人类的工作和无限任务

     我们已经看到,塞内卡认为进步是全人类的工作:只有通过古往今来世代相承的努力,才能认识自然。[58]正是从这个角度,帕斯卡把人类的历史比做一个“总是坚持不懈,不断学习”的人的历史。[59]

     然而,我们很难准确界定这则隐喻的全部含义。人类本身是一种能够感知整个实在的认识主体、超级主体或集体精神吗?若是如此,“网络文化”是否是它出现的最早征兆呢?让-马克·曼多西奥(Jean-Marc Mandosio)的著作让我们想起了这种网络文化的传道者,他们乐于看到自主性和个人思考的最终消失,“主张把一种‘集体智慧’明确作为‘永恒的神’的化身,用‘虚拟世界’取代‘天使的世界或天界’。”[60]这个问题无疑过于重大,仅仅引用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但我觉得必须向读者指出来。

     歌德也认为只有通过全人类的努力才能认识自然,因为一切人类观察都有偏颇和片面之处,都只能把握现象的某个方面。然而,由于任何感知都不是人所共有的,人类最终只是一个虚构的主体,所以自然永远会向人类隐藏起来:

     自然实在深不可测,没有一个人可以构想出它来,虽然整个人类可以做到这一点。然而,由于这种伟大的人类从来没有在同一时间完全存在过,所以自然很容易躲过我们的眼睛。……只有所有人才能认识自然,只有所有人才能过人的生活。[61]

     这就意味着,人永远无法获得完整而确定的自然知识。从某种意义上说,时间之女不是真理,而是无限的研究。帕斯卡说,人类“纯粹是为无限而产生的”[62],此时他是否已经有了这种想法?他想到的不大可能是人类知识的无限进步,因为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预见到了世界和人的终点。他使用这种表述是为了强调人与动物的巨大不同,我们可以从上下文看出这一点,他无疑受到了塞内卡一段文本的影响:“人类把自己的思想拓展到无限,这是很自然的。除了与神共有的界限,伟大而高尚的人类灵魂不给自己施加任何其他限制。”[63]

     无论如何,1604年开普勒在《天文学的光学部分》(The Optical Part of Astronomy)开头给皇帝鲁道夫二世的献词中已经援引了无限研究的观念:“自然的秘密宝藏是取之不竭的;它提供了数不清的财富,在这一领域有所发现的人不过是为别人开辟了新的研究道路罢了。”[64]

     莱辛(G. E. Lessing)则在一段著名文本中称赞这种无限的研究,这里值得全文引用:

     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于他实际拥有或者声称拥有的真理,而在于他为获得真理而付出的真诚努力。因为追求真理比占有真理更能使人完美。如果上帝右手握有全部真理,左手只有对真理的热切渴望,伸出双手说“选择吧!”,那么我即使犯下万劫不复的错误,也会向他的左手毕恭毕敬地鞠上一躬,说:“父啊,请给我这只手;因为绝对真理只属于你。”[65]

     我们能否谈及人类研究的无限进步?我们显然无法预见到世界和人类的未来,不知道人类是否注定要做永恒的研究。莱辛认为这种研究要留待来世进行,人死后在灵魂迁移过程中会继续研究。无论如何,我们可以要求后人懂得如何继承过去,不要害怕反对过去,并且准备好把自己的发现传给继任者,不要声称占有一种明确的绝对真理,而是要接受永远的质疑。但我们必须承认,那些谈论知识进步的人有时并非真的接受这些质疑,尤其在这些质疑涉及他们自己的发现时。从卢克莱修那里我们已经有了一种印象,即思想的历史在伊壁鸠鲁那里停了下来,伊壁鸠鲁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而且在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之后,他给人类进一步的欲望设置了界限。因此,我并不认为卢克莱修那里存在罗伯特·勒诺布勒看出来的一种普罗米修斯精神。[66]

     最近,皮埃尔·吉勒·德热纳(Pierre-Gilles de Gennes)提醒我们,这种质疑是永远需要的:“有些哲学家设想研究者就是确立某种真理的人。我们当中有许多人并不认为自己符合这种框架。今天的研究者从来也不会声称构建了一种终极真理。我们只能颇为犹豫和笨拙地对自然做出一种近似的描述。”[67]

     弗朗索瓦·雅各布(Francois Jacob)使我们得以一瞥科学的进步,他在《生活的逻辑》(La logique du vivant)一书的结尾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明天会用什么新的剖析方法来拆解东西,反而在一个新的空间中将它们重新拼在一起?由此会出现什么新的俄罗斯套娃?”着眼于自然的秘密这一隐喻,我们也许可以说,开启一个秘密就意味着面对一个新的秘密,而后者又隐藏了另一个秘密,依此类推。

     [1]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I, 29, 3.

     [2] Ibid., VII,32, 4.

     [3] Plutarque, De la curiosité, 5, 517d.

     [4] Aratus, Phénomènes,vers 766-772, éd. ettrad. J. Martin, Paris, 1998, p. 46-47.

     [5] Philon, De specialibus legibus, IV, § 51, trad. Mosès, p. 229.

     [6]关于真理的力量这一隐喻,见H. Blumenberg, Paradigmenzu einer Metaphorologie, Francfort,1998,p. 14-22.

     [7] Philon, De specialibus legibus, I, § 322, trad. Daniel, p. 205.

     [8]关于古代文献的科学进步观念,见B. Meissner, Dietechnologische Fachliteratur der Antike.Struktur, ?berlieferung und Wirkung technischen wissensin der Antike (ca 400 v. Chr. - ca 500 n. Chr.), Berlin,1999.

     [9] Xénophane, fragm. B XVIII, Dumont, p. 119. L’ouvrage de J.Delvaille, Essai sur l'histoire de l'idée de progrès, Paris, 1910依然有价值。

     [10] J. Jouanna, Hippocrate, L'ancienne médecine, Notice, p. 40.

     [11] Eschyle, Prométhée,vers 445-470.

     [12] Euripide, Les suppliantes, vers 202-215.

     [13] Sophocle, Antigone,vers 332 ss.

     [14] Manilius, Astronomica,I, 79 ss., 拉丁文本和英译文见G. P. Goold, Cambridge (Mass.)-Londres, 1992, LCL n° 469.

     [15] Lucrèce, De la nature,V, 1448.

     [16] Aristote, Métaphysique,I, 2, 982b23.

     [17]见本书第十二章。

     [18] Diogène La?rce, VII, 135-136.

     [19]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I, 30, 5.

     [20] Lactance, De ira,13 (= SVF, t.II, §1172).

     [21]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I, 30, 6.

     [22] Cléanthe, SVF, t.I, §538, p. 123; Chrysippe, Plutarque, Les contradictionsdes sto?ciens, 9,1035a, Les sto?ciens, textstraduits par é.Bréhier, éd. P.-M. Schuhl, Paris, Bibliothèquede la Pléiade, 1962, p. 96;见K. Reinhardt, Poseidonios überUrsprung und Entartung, Munich, 1921 (réimpr.Hildesheim-New York, 1976), p. 77; P. Boyancé,“Sur les mystères d’éleusis”,Revue des études grecques, 75(1962), p. 469. 也见Plutarque, De la tran-quillitéde l'ame, 20,477d.

     [23]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I, 30, 1.

     [24] Ibid., VII,25. 4.

     [25] Cicéron, Lucullus,5, 15.

     [26]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 5, 2-3, et VII, 25, 3-5.

     [27] Pline l’Ancien, Histoire naturelle, II, 62.

     [28] Sénèque, Lettres à Lucilius, 33, 11.

     [29]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I, 25, 5.

     [30] Sénèque, Lettres à Lucilius, 45, 4.

     [31] 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I, 30, 5; 在这段文本中mundus一词有两种不同的意思:首先指宇宙,然后指人类。

     [32]见本书第十章及第十一章。

     [33] R. Bacon, De viciis contractis in studio theologie, 见Opera hactenus inedita RogeriBaconi, éd. R. Steele, fasc. I, 1909, p. 5. 见Sénèque, Questions naturelles, VII, 25, 4.

     [34]引自W. Eamon, Scienceand the Secrets of Nature, p.273.

     [35]见本书第十一章。

     [36] F. Bacon, Novum Organum, I, § 109.

     [37] R. Bacon, De viciis contractis, p. 5.

     [38] Priscien, Institutiones, Epist. dedic. I, éd. Hertz, Leip-zig,1855, p. 1, 7. 见é. Jeauneau, LectioPhilosophorum. Recherches sur l’école de Chartres, p. 359.

     [39] G. Bruno, Le souper des cendres, trad. Y. Hersant, G. Bruno, ?uvres complètes, t. II, Paris, 1994, p. 56.

     [40]这种描述深刻地改变了侏儒(现代人)站在巨人(古代人)肩上这一在中世纪非常盛行的主题。见é. Jeauneau, “Nains et géants”, Entretienssur la Renaissancedu XIIe siècle, éd. M. de Gandillac et d’é.Jeauneau, Paris, 1968, p. 21-38; “Nani gigantiumhumeris insidentes. Essai d’interprétationde Bernard de Chartres”, Vivarium, 5 (1967), p. 79-99 (reprisdans é. Jeauneau, Lectio philosophorum. Recherches sur l’école de Chartres,p.51-72).

     [41] J. Michelet, Journal 30 mars 1842, t. I, Paris, 1959, p.393.

     [42] F. Bacon, Novum Organum, I, § 84.

     [43]见M. Le D?uff,introduction à F. Bacon, La Nouvelle Atlantide, p. 59, n. 70.

     [44] B. Pascal, Fragment d'un Traité du vide, p. 76-79 Brunschvicg.

     [45]关于这个问题,见H.Blumenberg, “Wahrheit,Tochter der Zeit?”, dans Lebenszeit undWeltzeit, Francfort,1986, p. 153-172; 也见G. Gentile, “Veritasfilia temporis”, dans G. Gentile, GiordanoBruno e il pensiero del Rinascimento,2e éd., Florence, 1925, p.227-248.

     [46] Hippocrate, L’ancienne médecine, II, 1, p. 119, 14 Jouanna.

     [47] Aristote, éthique à Nicomaque, I, 7, 1098a20-24.

     [48] F. Dirlmeier, Aristoteles, Nikomachische Ethik, Berlin, 1983, p. 260-281.

     [49] Platon, République,376e.

     [50] Platon, Lois, 768c-770b.

     [51]Lucrèce, Dela Nature, V, 1448. 在我看来,R. Lenoble, Histoire del’idée de nature, p. 120-123似乎夸大了卢克莱修的原创性。关于卢克莱修的文明起源理论,见B. Manuwald, Der Aufbau derlukrezischen Kulturentstehungslehre, Wiesbaden, 1980.

     [52] Sophocle, Hipponous,fragm. 301, dans A. C. Pearson, The Fragments of Sophocles, Cambridge, 1917, t. I, p. 217; 见Aulu-Gelle, Nuits attiques, XXI, 11, 6.

     [53] Sophocle, Ajax, vers646-647. 关于从16世纪到18世纪对这一主题的说明,见F. Saxl, “Veritas filia temporis”, dans Philosophyand History, essays presented to Ernst Cassirer, edited by R. Klibansky andH.-J. Paton, New York-Londres, 1936, p. 197-222。这些说明大都是指第一种解释(时间揭示了秘密和不断行为)。另见E. Panofksy, Essais d’iconologie, p. 119.

     [54]例如Pindare, Olympiques, X, 53:“时间是唯一要知晓的真理。”

     [55] Sénèque, De la colère,II, 22, 3.

     [56] Aulu-Gelle, Nuits attiques, XII, 11, 7.

     [57]见本书第九章。

     [58]关于这个问题以及一般的进步观念,见H. Blumenberg, La légitimité des Temps modernes, p. 94-95.

     [59] B. Pascal, Fragment d’un Traité du vide, p. 80 Brunschvicg.

     [60] J.-M. Mandosio, L’effondrement de la très grande Bibliothèquenationale de France, Paris,1999, p. 98,引自P. Lévy, L’intelligencecollective. Pour une anthropologie du “cyberes-pace”,Paris, 1994.

     [61] Goethe à Schiller, 21 fevrier 1798 et 5 mai 1798, HA, GoethesBriefe, t. 2. p. 333et 343.

     [62] B. Pascal, Fragment d’un Traité du vide, p. 79 Brunschvicg.

     [63] Sénèque, Lettres à Lucilius, 102, 21.

     [64] J. Kepler, Gesammelte Werke, t. II, Munich, 1938, p. 7, 15-18.

     [65] G. E. Lessing, Eine Duplik, 1778, dans Werke,Munich, 1979, t. 8. p. 32-33.

     [66]见前注51。

     [67] P.-G. de Gennes, “L’esprit de Primo Levi”,Le Monde, mercredi23 octobre 2002, p. 18. 这里引出了临时真理这一难题。关于这一主题,见Sandra Laugier, “Dela logique de la science aux révolutions scientifiques”,dans Lesphilosophes et la science, éd., PierreWagner, Paris, 2002, p. 964-1016这一出色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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