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 故 我在干嘛?
2015/10/21 哲学园
文/sun.yujung
谈起哲学,这一句「我思故我在」似乎因为进了高中生的历史课本,而变得耳熟能详。讲出这句话的,是 17 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儿,他在哲学史中的地位,也许就如同全世界的哲学教育都一定必须谈到他的「身心二元」与「我思故我在」主张一样重要,讲到这位哲学家的同时,时常伴随着「古典哲学之父」与「近代物理学之父」、甚至有时会出现「主体哲学始祖」如此的封号。仅仅一句「我思故我在」,为何能够在哲学史上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究竟将「我思」与「我在」或换句话说,将「思想」与「存在」牵上关系,有什么了不起的哲学贡献?
哲学研究千万种,在众多研究方法之中,有一种「哲学史」研究法在台湾相对少见。在台湾,哲学教育的进行方式时常以「主题」或「主义」分门别类的方式来教学,而哲学史的研究方式旨在将哲学思想放回它的思想史脉络,藉由思想之间的关系来界定特定思想在哲学史中的位置以及其发挥影响的方式与意义。本文中即将回顾笛卡儿所面对的哲学思想脉络,来展现讲出这句「我思故我在」到底为什么震撼了整个思想领域,又为何能够作为开启近代哲学与物理学的关键思想。
中世纪教会的思想遗绪
坊间时常看见许多谈论笛卡儿的文章,将「身心二元」与「我思故我在」和后世归类的「理性主义」三者断章取义地理解,认为笛卡儿的身心二元被归类为理性主义,是因为「心」、「我思」属于「理性」,而「身」则属于感性。任何把笛卡儿的「身心二元」直接等同于「理性与感性区分」的说法,其实完完全全是错的,因为笛卡儿的身心二元中,不管我们称作理性或者感性或感知情绪等,全都属于「我思」和「心」的那一类。笛卡儿所提出的「身心二元」之所以震撼了当时的哲学界,其实要回到笛卡儿所面对的思想脉络中才能得到解答。
17 世纪,在我们耳里听起来已经是个欧洲正值蓬勃发展的时代,但事实上十七世纪初,甫经好几个世纪的中世纪思想,教会的影响仍然非常强势。由于欧洲绝大部分的教育体系在此之前都由庞大的欧洲教会系统设立,宗教不仅对于哲学、对于科学、对于政治都有极大的影响。相比于亚洲各帝国的历史,我们很难想象在笛卡儿的时代,横跨整个欧洲的教会系统力量仍然比国家王权强势许多。笛卡儿所接受的教育,是当时最大最完备的耶稣会教育体系中享誉欧洲的 "Collège royal de La Flèche"。在这个时代,整个教会系统是欧洲思想孕育与形成的地方,加上经验科学尚未出现,所谓「科学」主要指的是解释自然现象变化的「物理学」(跟当代物理学的定义也有些差异),因此科学连同整个知识体都深深受到教会的影响,简言之,在笛卡儿的时代,知识由教会来培育、真理由上帝的代表人来检验。而这时候教会思想受到亚里士多德哲学非常深远的影响,尤其是亚里士多德的形上学与物理学,更是统领这几个时代的主流思想。
以上所讲的教会思想和亚里士多德哲学到底跟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有何关联?笔者在这里想特别点出的一点,每个时代谈论知识的框架与典范其实都和确切的社会历史背景相关,思想尽管轻盈,却也无法不着边际地任意出现,孔恩的「典范转移」或傅科的「知识型」基本上都在同一个逻辑之中。笛卡儿身处哲学与物理学尚未分家,相互援引的时代,因为对于当时代的思想家来说,解释物体的变动就是解释它的存在样态,前者是物理问题而后者是形上学问题。对于笛卡儿本身也是如此。为了一个坚实可靠的物理学,他必须为物理学寻找一个坚固的哲学基础。而笛卡儿摆脱当时代形上、物理学,开拓新哲学的关键,不在「我思故我在」,也不在于「身心二分」,而在于否定一个当时主导物理学的概念:「实体形式」。
实体形式的概念
「实体形式」听起来抽象难以理解,但其实追根究底,就只是一个用来解释物体变化的概念。古代哲学开始,最经典的哲学问题即为:「X 是什么?」我们如何找到事物永恒不变的本质来定义它。在柏拉图哲学中,「X 是什么」(ex. 人是什么?)的问题问的是具有普遍性的概念,但到了亚里士多德哲学时,他将这个问题变成「这个 X 是什么」(ex. 这个人是什么?)。这样的问法将整体知识落实在确切一个一个个体的物上,但同时也让亚里士多德哲学必须在千变万化的现象中挣扎,而特定物的定义就除了要解释具有普遍性的概念、更要解释这个特定物的所有变化。在这个脉络下,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著名的四因说:质料因、动力因、形式因、目的因。要定义一个个别的东西,亚里士多德就必须处理个体性、偶然和变动的问题,毕竟现象世界充满了偶然和变动。在四因之中,其他三者都只能处理单一的变动,只有「目的因」能够将这个物所可能展现出的所有变化都囊括在它身上,换句话说,要在变动中仍然可以定义一个东西,那就是以它变动的朝向方向,用它最终想变成的样子来定义它。举例来说,某个人想要成为音乐家,那么「成为音乐家」这个目的就给了他所有的行动一个指向和意义,让我们能够去定义他的变动。
虽然这个解释方法的雏型可以在亚里士多德的形上学与物理学中找到,亚里士多德却未曾提出「实体形式」这个概念。实体形式是经过中世纪的不断诠释,将亚里士多德哲学更加的系统化、实体化,让万物的存在最终必须要依靠一个看不见、摸不到、无法完全认知、却使得万物的存在可能的最终「实体」。换句话说,整个物理学、哲学思想,都或多或少成为左证上帝存在的辅助。实体形式的概念,就在于将一个物的所有性质,颜色、大小、运动、形状等等全都封锁在这个个体的实体中,换言之,每一个个体都像是有个内建的程序一样,所有必然的变动都写在这些程序中,从物的诞生开始决定它会出现的所有变化与运动。在这个概念下,哲学家们势必要将所有的性质划分为必然与偶然两类,所有变幻无常的就被归类到偶然,并因此不被重视。换句话说,某个人的头发长短、肤色、体重都不重要,因为这些性质会不断地变化,但用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重量、颜色、大小等是说明物体变化最不可缺少的测量,而这个从前到后的转变,是笛卡儿将性质从必然、偶然的区分中解放出来。
身心二元与我思故我在
笛卡儿到底如何将性质从实体中解放出来?关键就在于否定「实体形式」的概念,确立「身心二元」。如果说「实体形式」这个概念在于将我们所感知到某物的某性质(比如说火与热)和这个物本身绑在一起,认为它有这个性质所以它是这个物,且因为它是这个物所以它有这个性质(因为火会热所以有热就是有火)。笛卡儿认为这种想法非常幼稚,认为把自己感觉到的就等同于物本身拥有的性质,是幼年时为了满足需求而做出的感知与物之间的连结,例如:肚子饿、食物香味、食物之间的连结一般。因此笛卡儿提出的「身心二元」其实在于将「物质」与「所有主动或被动的感知」区分开来,这个区分不在于将感觉与思想区隔,而在于将物质与感知区隔,而且这个区分只存在认知上的区分而不在实质上「分开存在」。在这样的思想脉络下,笛卡儿用「身心二元」驳斥了「实体形式」,主张不能以我们所感受到物的性质来定义说,这个物的实体存在就必定包含了这个我们感受到的性质。然而「身心二元」也只摧毁了旧有的物理学、哲学思想,并没有开创新思想或用新的方法对物理现象做出新的解释,真正集大成的概念仍然在于这句「我思故我在」。
笛卡儿在《沉思录》中一步一步地纪录下他如何提问、遭遇困境、迷失、豁然开朗。第一沉思中,笛卡儿发现在我们所有的思绪中(包括知觉感情),最立即的感知却是最容易产生错误的一部分。梦境若没有苏醒后记忆的延续,我们就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而梦境中所有感觉都如此真实让人信以为真,在这个基础上笛卡儿认为知识不能以可能出错的感知作为基础。接着,笛卡儿检视推论性知识,例如数学,看似绝对为真,却仍然可能是系统性地出错,因此推论性的知识也不可靠。在这里,笛卡儿把感知性的知识以及理性推论性的知识全都推翻了,他的论证陷入了困境,但在持续检验各种知识的来源之后,笛卡儿突然领悟到:「正当我企图相信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同时,我发现:有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那个正在思维的我』」,换句话说,我感觉到热时,热本身可能不存在,但「我」感到热却是无法怀疑的,我在感觉、我在思考、我在幻想、我在生气、我在渴望等…时,不管我感觉、思考、想象、生气、渴望的对象是否真实,正在感觉、思考、想象、生气、渴望的「我」都无法怀疑,因为怀疑这个动作本身又再度证明了正在进行怀疑的主体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因此对于笛卡儿来说的第一真理就是「我思故我在」,每一次我进行思想活动的时候都确立了我的存在。
近代哲学和近代物理学
这样一句「我思故我在」又是怎么开启近代哲学和近代物理学呢?当笛卡儿提出身心二元之后,「我思故我在」进一步将「我思」所主动或被动取得的所有讯息(感知作为被动、推论作为主动)变成了知识的基础,换句话说,对于某物的知识是我们将被动得到的感知经过主动推论归纳处理之后,在「我思」的领域中对于某物的定义,而不需要去确认此物的本质为何、其本质是否包含了这些性质。「性质」本身被视为是「我思」所展现出各种模态(mode)中的一种,而不需要是「物本身」的实体存在状态。这时,定义 X 从界定它的必然本质,变成 X= 某高、某长、某宽、某重量、某颜色、某温度、某形状、静或动等…一连串「我思」对此物的综合判断。如果援引牛顿的话也许更能突显笛卡儿的贡献:"We are to admit no more causes of natural things, than such as are both true and sufficient to explain their appearances."(我们不再多探讨自然事物的因,当解释他们的现象同样真实且充足)。而将现象与物本身分开来,是笛卡儿心物二元论的最大贡献。说到这里,也许熟悉康德的读者们就会发现康德的想法其实可以在笛卡儿的沉思录中找到完整的雏型。
同样地,我们可以看到近代哲学开始对于「主体」的重视同样能在笛卡儿的哲学中找到线索。「主体」(subject)这个字其实在笛卡儿和其之前的时代并没有今日「思想主体」的创造、能动性的意义,对于笛卡儿来说「主体」这个字就是最原始拉丁文中 "subjetio" 躺在下面作为承载的意义。但身心二元和我思故我在使得「我思」成为所有判断真伪的关键,使得主体哲学的整体论证在这个基础上得到了被探讨的基础。就如同傅科在《知识考古学》中所言,我们以为语言能够任意创造出无限的语句,但事实上特定语句也只有在特定条件下能够被实际表达出来。同理而言,笛卡儿本身并没有有意识地创造或开启了主体哲学或近代物理学,但「身心二元」和「我思故我在」使得新的话语与论述成为可能,因此开启了近代科学以及近代哲学,也使得笛卡儿成了哲学史中我们必须站上他肩膀眺望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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