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尼采在乌镇
2016/1/12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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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玛之行

     记商借尼采文献始末

     陈丹青

     来源:木心美术馆

    

     配有尼采雕像的仿制墓地,2000年建成

     暮色四合,几尊白色的尼采雕像暗了下来,墓地空无一人。墓石左右的那两尊是全裸的尼采,胯间遮着礼帽,另两尊是尼采与他的母亲,并肩站立,十九世纪的衣装造型取自母子俩一幅著名的合影。

    

     十余步开外,是尼采出生的祖屋,祖屋边的小小纪念馆连接本村老教堂,也很小,里面堆满杂物,显然很久不使用了。紧挨教堂的外墙,平躺着尼采一家的墓:他的父母,他的妹妹,还有他——草坪上配有雕塑的墓是复制的,建于2000年,为纪念尼采逝世一百周年。雕刻家的灵感来自尼采发疯后两天致友人雅各布·布克哈特的信,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两个“几乎一丝不挂”的自己,出席自己的葬礼。

    

     小村教堂墙下的尼采与家人墓

     天色将晚,看守纪念馆的大娘锁起门来。馆内的留言薄,除了欧洲各国文字,还有日语、韩语、印度语、阿拉伯语,我趁兴写道:

     “尼采先生,今年秋后请来中国乌镇一坐,木心先生将与你晤谈。”

     这是我最短的一次欧洲行,前后才三天。全程由中国驻德大使馆文化参赞陈平先生引领。陈平任职文化部对外文委近三十年,适巧近年派赴驻德使馆,算我幸运:凭借他在欧洲各国的人脉,今次尼采的特展全靠他只手促成。

    

     尼采纪念馆看守大娘锁门了

    

     尼采出生的屋子

    

     尼采纪念馆墙面雕像

     年初,我决定以林风眠、《圣经》汉译本、尼采,作为木心美术馆的开馆特展。林风眠画作,上海画院答应出借十幅;十九世纪汉译《圣经》,上海图书馆答应出借;唯尼采的文献文物,须得向德国交涉了。过去十数年,欧美博物馆与中国的合作逐年递增,我心想,小小的尼采文献展,德方谅必玉成。一过春节,助手王家沛即向德国相关机构频频发信,回函先后到了,很客气,或陈述出借文物的诸多规定,或委婉介绍别的机构,别的机构,也很客气,然而拖延、推诿,以至久无回音……倏忽进入初夏,转眼七月,欧洲人度假去了,我忙着馆内的千头万绪,尼采展事,了无进展。

     人的愚蠢是要被事实证明了,这才自知。为什么早没想到:德国人不知道谁是木心、乌镇在哪里;他们也未必知道远在上百年前,尼采就被译介,进入中国……距开馆还剩三个多月,美术馆团队的匡文兵(木心晚年的学生)已从网络买到数十册尼采著作的民国汉译本,难道我们仅只展览那些汉译本么?

     愚蠢的后果便是着急,八月,这才想起早该动念的一招:找人。

     阿克曼,北京歌德学院前院长,总该有点母国的关系吧,我与他多年相熟,电话打去,人在南京的阿克曼立即求助履职柏林的陈平——接下来的故事,峰回路转,陈平,剑及屦及,亲赴魏玛,之后以接二连三的邮件报告了以下斩获:

     魏玛古典基金会主席、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馆长、魏玛尼采学院院长、玛利亚伯爵图书馆馆长、瑙姆堡尼采故居兼文献档案中心主任,经他的说服与手腕,初步同意出借文献,计有尼采手稿四份、尼采十九世纪原版书十八册,尼采肖像画并死亡面膜等。其中的周折,不细说了,每次瞧着陈平的邮件,如幻似真,我已隐然看见木心美术馆特展厅排开了尼采的文献……

     因我的愚蠢,上半年虚掷的四五个月由陈平在数周内扳回。九月初我被告知:为表示美术馆诚意,为便于德方最后敲定,我得跑一趟,面见几位主事者。日程定于十八日飞柏林,翌日与魏玛诸馆长面谈,二十日转赴瑙姆堡会见尼采文献档案主任,二十一日回京。

     为尼采留着的展厅,空荡荡等着。办公室写字板上的倒计时数字,距开馆只剩不到七十天了……“哪天找到纯正的日耳曼人,用德语朗诵尼采!”木心曾在文学课中喜滋滋地说,他从未去过欧陆。现在,老头子想得到吗,我将替他去和一群“纯正的”日耳曼人商借尼采的纸片了。

    

     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地下室档案柜

     欧洲的云天,温润,壮丽,如我看熟的十九世纪油画,远远地凝着银灰与甘蓝。柏林时间十八日黄昏,出机场稍候,陈平走来,伸手一握,旋即直去魏玛,车行三小时——五六年前我曾与陈平一面之交,近时连连通邮,连番惊喜,彼此经已称兄道弟——同车八零后青年吴天洋,是他的助手,手机上全是尼采机构资料:为了借展的交涉,近期他俩密集做了有关尼采的功课。

     照例因为时差,十九日,黎明即起,独自在魏玛街巷暴走——每临欧洲,初到的头一日清早最是神旺——途经一幢十八世纪风格的宫殿,远远立在斜坡顶端,我不知那就是歌德席勒档案馆,几小时后我们进入正门,登上前厅石梯,被馆员引向馆长办公室,阶梯分向两端的平台正中,立着玻璃柜,柜内有一枚十八世纪的墨水瓶,瓶子边,斜着席勒用过的羽毛笔。

    

     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的席勒雕像

    

     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的歌德雕像

     我开始同时聆听几位日耳曼人的交谈(其中包括陈平的德语),轮番瞧着三位馆长的脸,我再次发现各国政府官员的面相似乎超越种姓,带有国际范围的相似性,倘若是文化官员,倘若是德国人,这种办公室神情显得更其郑重、沉吟,而且,无可商量……早年踏进官府的感觉,瞬间到位,我仿佛又回到知青年代动辄求人的心理,并断然相信:他们不会答应。我努力抑制申辩的冲动——真讨厌,为什么无助的知青记忆仍然跟着我——所幸我不会德语,一切谈判交付陈平,可是他时或笑着,像老同事那样与他们朗声交谈。

     五分钟后,我就听出他们其实是在恳切地确认早已被陈平事先确认的事,就是,把东西借给我们,而且好像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已飞来魏玛,坐在他们面前。当他们听说尼采进入中国早于马克思,一时彼此看看,带着西洋人遇到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时那种诚实的谦逊,停下话头,归复沉吟……在不能听懂的话语中,插话是困难的,趁这短暂的沉默,我用英语问:过去一百年,有没有亚洲国家前来商借尼采的文物?

     又是短暂沉默,档案馆馆长那样地看着我,像在回想,又像是抱歉,拖长声音说:No。

     略微迟到的古典基金会主席英俊得有如贵族,至少,像个扮演贵族的中年名演员,人中与下颚精致得无以复加——或者,活像前希特勒时代的外交大臣—— “请教:东方的虚无主义如何看待尼采的哲学?”陈平替他翻译道。我不记得怎样回应他,但他立即满脸聪明地,正如一个演员或外交大臣那般,微妙而得体地拧动着脖子和眉毛,做出煞有介事的首肯模样,随即起身和每个人握别,高大、挺拔,目光炯炯,说是还要赶去参加什么午宴。

     | 他们心中的尼采 |

    

     木心(1927-2011)

     舞蹈,照尼采的原理,我来定义:哲学家一怒,成为舞蹈家。这话,尼采可以鼓掌,别的人想想,也可以鼓掌。 ……贝多芬第九、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都属于哲学家一怒而成了舞蹈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思想飞了起来。

     尼采疯狂,就是一个没有喝过酒的酒神。

     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学来吧!

     现代艺术中,好多好多是含有尼采的酒神精神的,但严重异化了酒神精神。 ……你懂的话,边看,边知道哪些是酒神精神,哪些是酒瓶精神、酒鬼精神。

     我以为他的价值,在于他作为思想家:他的警句、散文、杂感。要这样去读他。

     说穿了,尼采的超人也还是进化论。

     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尼采在《华格纳事件》中说——他真好,有时会直接讲出来,面对面讲——“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这是对哲学家的最低要求,也是最高要求。”听他这么一说,我对尼采旧情复燃,又发作了。他看得到,说得出来,痛痛快快。

     哲学家中,只有尼采一个觉察到哲学的不济,坦率地说了出来,其他哲学家不肯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

     尼采只反上帝,对耶稣是有着绝妙的同情,悌抚如兄弟,而且尼采对其它宗教是纵容的——他不是反宗教,仅认定了跟上帝作对,这一心态偏激得奇怪,是某种幽秘的病征。是病理不是哲理。说十九世纪死了神,不能算是由尼采宣布的。

     尼采的“一切重新估价”呢,他来不及重新估价。从他死后到目前的一切,也需要重新估价。

     尼采的思想是接得下去的思想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

     我吃过尼采家的地粮,一辈子讲不完尼采的高贵,我吃过耶稣手里的天粮,也一辈子赞叹耶稣的智慧圣灵。

     尼采感动我的是他的头脑和脾气。

     所谓超人,就是超过自己。近代谁最理解耶稣?瓦格纳。尼采在他的时代听不进,不能公正评价瓦格纳。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话脏话——使所有的无神论者同声感谢上帝。一个人,清纯到潜意识内也没渣滓,耶稣并非独生子。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 …… 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士,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上帝是无神论者,上帝必是无神论者,上帝信仰谁,上帝是没有信仰的。没有皈依,没有主宰,这才是透彻的无神论。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都不知是在崇拜无神论。尼采为此而写了一本言不能过其实的书,今补缀之。

     常言道,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老子庄子,便是尼采之前的尼采。

     尼采的《朝霞》、《艺术的启示》,特别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流的艺术品。

     哲学家中最任性是尼采。

     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现在读尼采看来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忽视尼采,不会有什么价值。

     他真正的伟大,是“一切重新估价”。他观察、思辨的博大精深,无人可比。可人不知他的真相。他总是从最原始的角度来看来想世界。二十世纪不配受尼采影响。总有这么一个两个艺术家,飞得很高,毕生实践“艺术高于一切”。——木心

    

     王国维 (1877—1927)

     当是之时,忽有攘臂而起,大声疾呼,欲破坏现代之文明而倡一最崭新,最活泼,最合自然之新文化,以振荡世人,以摇撼学界者:繄何人斯?则弗礼特力·尼采也。

     尼氏常借崭新之熟语,与流丽之文章,发表其奇拔无匹之哲学思想。故世人或目之为哲学家,或指之为文学家。 …… 其系统不明确,其组织亦不整饬,然言乎着想之高,实不愧为思索家;言乎文笔之美,亦不失为艺术家。——王国维

    

     郭沫若 (1892一1978)

     战前,德国青年在山林中散步时,怀中大半带了一本尼采的Zarathustra,现在德国的青年却带老子的《道德经》了。

     德国的青年如于老子的镜子之中照出尼采的面孔,犹如我们在尼采的镜子之中照出老子的面孔一样,那是我们可以互相欣幸的。但如《亚洲的灵魂》的作者于二人之中竟有何等根本差异之发见,则我恐德国仍有一部分人如在战前误解了尼采一样,把我们中国的老子也误解了。老子的《道德经》,在善读者读之,是神经麻痹者的兴奋剂,绝不是妄想贪眠者的催睡药。——郭沫若

    

     李大钊(1889-1927)

     其说颇能起衰振敝,而于吾最拘形式,重因袭,囚锢于奴隶道德之国,尤足以鼓舞青年之精神,奋发国民之勇气。此则记者介绍其人之微意,幸勿泛漠置之也。——李大钊

    

     胡适(1891-1962)

     尼采大声疾呼,反对古代遗下来的道德与宗教。传统的道德是奴隶的道德,基督教是奴隶的宗教。传统的道德要人爱人,保障弱者劣者,束缚强者优者,岂不是奴隶的道德吗?基督教及一切宗教也是如此。基督教提倡谦卑,提倡无抵抗,提倡悲观的人生观,更是尼采所痛恨的。

     他一身多病,他也是「弱者」之一!他的超人哲学虽然带着一点「过屠门而大嚼」的酸味,但他对于传统的道德宗教,下了很无忌惮的批评,「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确有很大的破坏功劳。——胡适

    

     茅盾(1896—1981)

     尼采到底是个大诗人呢,还是位大哲学家,这是久已聚讼纷纭。我们现在是将尼采放在哲学家队里的了。但是尼采当初,倘然拿剧体或是对话体来发表他的意见,恐怕称赞的人还要多。

     我们读尼采的著作,应该处处留心,时常用批评的眼光去看他;切不可被他犀利骇人的文字所动;因为他是文豪,文字是极动人的。

     我们讲到尼采学说的,应该晓得尼采最大的——也就是最好的见识,是要:把哲学上一切学说,社会上一切信条,一切人生观道德观,从新称量过,从新把他们的价值估定。——茅盾

    

     徐梵澄(1909-2000)

     第一个介绍尼采的名字到中国的,似乎是王国维先生。其后有鲁迅先生,译过一部分苏鲁支,登在新潮上。其后有郭开贞先生,译过一本察拉图斯屈纳,即苏鲁支四部之一。此外则很寂寥。——徐梵澄

    

     鲁迅 (1881-1936)

     德人尼佉(Fr.Nietzsche)氏,则假察罗图斯德罗(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矣,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也,无确固之崇信;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邦国如是,奚能淹留?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聊可望者,独苗裔耳。此其深思遐瞩,见近世文明之伪与偏,又无望于今之人,不得已而念来叶者也。至尼佉氏,则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别说超人。

     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

     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尼采说:“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

     尼采教人们准备着“超人”的出现,倘不出现,那准备便是空虚。但尼采却自有其下场之法的:发狂和死。否则,就不免安于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即使在孤独中毫无“末人”的希求温暖之心,也不过蔑视一切权威,收缩而为虚无主义者(Nichlist)。——鲁迅

    

     周作人 (1885-1967)

     从文艺上来说,最好的事是平民的贵族化,——凡人的超人化,因为凡人如不想化为超人,便要化为末人了。——周作人

    

     蔡元培 (1868-1940)

     在昔生物学者有物竞争存、优胜劣败之说,德国大文学家尼采(Nietzsche)遂应用其说于人群,以为汰弱存强为人类进化之公理,而以强者之怜悯弱者为奴隶道德。——蔡元培

    

     陈平与歌德席勒档案馆馆长

    

     尼采致母亲信手稿

    

     尼采疯狂前笔迹

    

     魏玛尼采故居的死亡面模

    

     魏玛尼采故居二楼室内阳台

    

     为病中尼采所作的小雕塑

    

     离开魏玛那天早晨

     陈平雇用的司机是位标致的九零后青年,亚麻色卷发,活像电影里的党卫军新兵。他从隐匿的地方准时出现,悄无声息走来,打开车门,谢他,他就嫣然一笑,像个姑娘。

     秋阳明艳,二十日我们去瑙姆堡。1844年十月,尼采生于洛肯村,五岁丧父,全家迁往三十英里外萨勒河畔的瑙姆堡。疯狂后,尼采回到那里,母亲说,她要照料儿子直到最后,逾三年,母亲死了,兄妹俩迁往我们昨天造访的魏玛故居——艾岑伯格先生,瑙姆堡尼采故居和文献中心主任,数周前陈平告诉我:本次特展的原版著作及尼采肖像,均由他做主出借。

     巡视故居后,艾岑伯格领我们坐到二楼露天阳台,栏杆缀满绿叶,晴午和风。据说尼采的妈妈每天将儿子推送到这里。我记得木心弄到尼采疯狂后倚枕沉思的图片,视为大事,复印了一叠,讲课时分送给我们,那时哪想到,有一天我坐在尼采发呆的阳台。

     艾岑伯格像个农场工人,脖子都晒黑了,这里没有雇工与文员,终年是他独自打理。德国政府持续资助文化项目,但欧洲名人故居多数民办,如家族企业。紧邻故居的文档中心是一幢极简风格的玻璃建筑,定期举办与尼采和欧洲文化相关的活动,君特·格拉斯曾是主讲嘉宾之一。档案室也是壁橱林立,艾岑伯格抽出原版书给我们看:《朝霞》、《华格纳事件》、《瞧这个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大抽屉里平放着尺寸不一、年代不一的尼采肖像,多数是版画,其中一帧,叔本华——艾岑伯格也证实了德国没有他的故居,但有个松散的叔本华读者团体,来过瑙姆堡,当我认出画中的叔本华,艾岑伯格微笑了:

     “他们见过这幅画,却不认识。”

     我并未因此得意。我是画家,留心脸,多年前在北京高碑店路边瞧见一匹狗,老皮老脸,严峻而苦恼,活像叔本华。

    

     瑙姆堡尼采故居门前

    

     故居内展室

    

     艾岑伯格先生

    

     瑙姆堡尼采故居二楼阳台

    

     叔本华版画像

     天气真好,我从雾霾之都来。大玻璃望出去,阳光普照全镇十八九世纪的赭红色屋顶,二楼一枚小小的尼采胸像也是赭红色,也是Art Deco风格,来历却是有趣:新世纪后,经艾岑伯格长达十年的申请,政府拨款,于2009年建造了这座文档馆,有客远来,巡视后,回家给艾岑伯格电话,说他祖上传下这枚尼采雕像,愿意送给瑙姆堡——尼采馆有尼采雕像,想来理所当然,而眼前这一尊却是因为有了这个馆,这才遇到私人的藏家,献出来:艾岑伯格不说,我们便无从知道。“为什么你要独自守护尼采,”我问他。

     艾岑伯格于是说出了下面的故事:

     1990年,尼采逝世九十周年,二十多位来自德国各州的青年去到洛肯小村,看望尼采。他们彼此不认识,没约好,到了墓地,发现对方也记得他的死日。洛肯村纪念馆墙面有幅小小的照片,就是这群扫墓人坐在树下交谈,日后演成尼采读者的联盟,其中一位,即艾岑伯格,当年的哲学系学生。倘若用CCTV的夸张词语,他将余生献给了瑙姆堡尼采故居和文档中心。

     自尼采1900年逝世,欧洲发生多少大事,德国两度成为战败国,几近毁灭,而当1990年这帮家伙来到尼采墓园,两德才刚历经战后分裂的初告愈合,头绪纷繁,东欧的动荡,余波犹在。想得到吗,在洛肯村的大树下,有这么一群德国青年只为九十年前死去的那个人,聚拢座谈。

     想起鲁迅。五十年代迁葬前,鲁迅在万国公墓的小坟与墓碑,才数尺高,哪有少先队员一批批前往敬礼。1946年,鲁迅逝世十周年,倒是有年轻人自去祭奠,围坐墓边,时年十九岁的木心,混迹其间。后来,中国将鲁迅的五处故址辟为五座纪念馆,一律国有。鲁迅的雕像,遍布各省,最大者,几可与毛泽东雕像比肩。

     异端的坟前应是冷落的,如我在洛肯村所见;异端的雕像应是由爱他的人守着,辗转致送别的爱他的人,如我在瑙姆堡所见。我去过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坟墓,也冷落,年年有人献花,然不在多少,而在真心、自愿。木心死去,我所诧异者,是葬礼当天出现逾百位陌生青年,得了消息,放下学业或工作,远道赶来。

     此刻我在德国,在尼采家。我愉快地想:尼采,在他的母国,未必如木心想象的那么“重要”。眼瞧艾岑伯格如大叔般抚摸那尊雕像,我发现尼采并不代表“德国”,而是艾岑伯格正在抚摸的那个人,那个出言挑衅,生前很少得到回应的人。他死了九十多年,只因艾岑伯格的固执、忠诚,政府于是拨款,建了文档馆。木心身后数年,即有了他的纪念馆和美术馆,他比尼采幸运。

     请来乌镇吧,我对艾岑伯格说。他神色为难,意思是家里一摊事,怕走不开。五十多天后,木心美术馆前厅,忽然,改穿西装的艾岑伯格在人群中猛地站定,认出我,一把将我抱住。他变了个人,涨红了脸,用结实的膀子摇撼我,那样惊喜地笑着,更像个德国乡下人:“It's so good! It's really really good!”他不断地说着,显然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我说尼采就在二楼,看过了吗?“Yes! Yes! Yes! ”他连连点头,又紧紧抱住我。(未完待续)

    

     艾岑伯格与尼采雕像

    

     根据尼采打字机键盘造型制作的尼采雕像

    

     1990年洛肯村尼采墓前围坐的尼采读者

     回来后,我常想起瑙姆堡尼采家的阳台——九月二十日下午三点过,我们去往洛肯小村。途经瑙姆堡大教堂,远远看见大广告上那张著名的微笑的十三世纪石雕照片:原来在这里!我立即下车,进教堂,仰头观看高高站在柱头的八位捐款人石雕——“瞧这个人!”除了云冈和麦积山的微笑菩萨,世界雕塑史再找不到如瑙姆堡这尊女像的笑脸。

     此行匆匆。亲眼目睹尼采的种种手迹,刹时与他近了。四点过,站在洛肯村尼采墓前,这才真是他。所有坟墓让人心里一静。倒也没什么感慨,平放的墓碑,一家人,彼此挨着。草坪上的墓碑和雕塑则是尼采读者的想象,他那奇怪的梦,被坐实了——西洋人还是耿介,其实不必真做出来——我所感动而竟欣慰者,是这里空无一人的廖寂。

     异端的声名,永世孤寂,是对的。艾岑伯格也孤寂。想见他终年在尼采家独自忙碌,是令人放心的景象,老房子的木扶梯已被踩成下陷的弧形。木心曾大有兴味地说,当丹麦的勃兰兑斯给学生开课介绍尼采,尼采大为激动,致信恳求道:能不能多给一些细节。木心说到这一节,吃吃发笑:“你看你看,他也忍不住要问哩!”

     此即异端的廖寂。木心生前没有一位勃兰兑斯,这一层,他远不及尼采幸运。当然,尼采身后的解读者代代有人,近世多少欧洲异端受惠于尼采:本雅明、福柯、德里达……而尼采的想象究竟有限,他绝不知道,远在中国,另有个廖寂的人几乎毕生阅读他、想念他:

     “1948年,我在莫干山读尼采的《朝霞》,好像很默契,2009年,我在乌镇重读《朝霞》。”

     这是木心遗稿的一段话。1948年,他二十一岁。2009年,八十二岁,其间相隔六十一年,超过尼采的寿数:尼采得年五十六岁,扣去获病的十年……木心常说,尼采太年轻,没有晚境。

    

     瑙姆堡大教堂十三世纪微笑女像的广告

     距开馆倒计时只剩两周了。十一月二日,馆员在网络意外看见德国中部广播电视台的采访视频,赶紧让我看:只听得德语飞快地向人民报告:尼采将去中国。画面上,汉森公司员工正在我去过的那间档案室忙着打包装箱,艾岑伯格对着镜头,斟字酌句……。

     十一月七日凌晨,北京海关通知:展品出关,当日直驰乌镇。夜里九点过,匡文兵、王家沛,忙不迭联络乌镇西栅入口为运输车放行。美术馆特地空出的地下保险室,新铺桌布,灯光雪亮。《局部》摄制团队经已驻馆半个月,现在几台摄像机把守各通道口,严阵以待:尼采要来了。

     十点,庞大的货车缓缓开近美术馆后门,我迎出去,忽而如临祸端,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就是九月间飞去魏玛的理由吗,木心瞧这阵势,会害怕,同时,怯生生笑起来——每有大事果真实现,他总是这样的惶然心喜——箱型车后门轰然打开了,工人先后抬下两枚箱子,快步走向甬道。登时,团队年轻人前前后后跟着箱子,毫无理由地疾走、飞跑,场面滑稽而庄重——其中包括我——小代,木心晚年的忠实侍者,纪念馆与美术馆布展大臣,戴上手套,全程负责开箱、取物、清点,与德国密集联络大半年的王家沛,协助核对。包裹一件件打开,我又看见了两个月前在魏玛和瑙姆堡看见的文献。

     将近子夜,众人散去,保险室铁门砰然锁上——好像真会有什么歹人中宵潜入,偷取尼采的纸片——尼采开始度过他在中国的第一夜。

     十一月十二日,尼采特展的竖幅大旗,六米多高,被四五位盘踞在脚手架上的工人分持各端,声声吆喝着,缓缓挂上九米高的前厅东墙,巨大的尼采侧影在布幅的摇颤中保持托腮沉思,布幅顶端,鸣谢魏玛机构的文字共有四行,最后一行,特别致谢驻德使者陈平:另一个尼采不认识的中国人。

     十一月十三日,尼采手稿和其他文献经已放置玻璃柜内,包括他的死亡面模。总设计师法比安为每本书制作了小铁架,然后亲自爬上高梯,调适照明。北墙,是两幅尼采壮年时代吹胡子瞪眼的照片,照片上端,是他潦草的签名。

     十一月十四日深宵,开馆前夜,上墙的文字板模终于到货,尼采展厅一地纸片,我们忙着排列民初文人谈论尼采的语录:王国维、蔡元培、李大钊、胡适、鲁迅、茅盾、周作人、郭沫若、徐梵澄……十五日凌晨四点,临室东墙木心谈论尼采的二十多则语录,总算贴齐,其中一句是

     尼采……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

    

     美术馆专为保存尼采文献的小保险室

    

     夜里十点,汉森运输公司大车开到,右立者,王家沛

    

     装着尼采文物的箱子

    

    

     代威、王家沛清点尼采文物

    

     保险室锁上了,尼采开始在中国过夜

    

     法比安和代威为即将上墙的尼采展大旗定位

     开幕忙乱后,十一月十九日,我去西栅锦堂行馆与艾岑伯格道别,瞧这位瑙姆堡来的德国人坐在江南木格窗边,我又想起他和尼采的阳台,想到他独自经营的文档中心。我变得心怀歉疚:一大伙人在这里帮着我照应木心,单是馆员就有十多位,而簇新的木心美术馆比瑙姆堡尼采文档馆大几倍,甚至超过歌德席勒档案馆那座宫殿。

     我俩不知说什么。艾岑伯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现在已无须向他开口商借,而是,把尼采还给他。我送他一幅以毛笔抄写的木心的七律,他默默看了,沉吟道:把尼采与木心的展览送来德国吧。

     事后助手告诉我,他央我书写的并非木心自己的诗,而是木心据尼采诗《夜謌》的改写本。等我知道,他已走了好几日。

     “也许是一种自由的思想,也可能是对不确定性的回避,或许也是一种重建,是对破坏了的意识形态的挑战。尼采前往中国,并在中国使他的传播成为可能。”

     当德国中部电台询问尼采此去乌镇的意义,艾岑伯格对记者如是说。欧洲知识分子知道词语的分寸,会说“也许”、“可能”、“不确定性”……天真的艾岑伯格。他不知道,至少,我,完全没有“自由的思想”,没想到“回避”、“重建”、“挑战”,更没想到“传播”:除了极个别人——复旦大学尼采研究者孙周兴出席了开幕式,北师大尼采翻译者杨恒达一周前专程去了乌镇——我不会相信这里的观众真会在乎这个展览。我们忙了大半年,只为一辈子叨念尼采的木心。

     此外,艾岑伯格,魏玛的馆长们,都不知这位商借尼采文献的家伙根本不懂尼采,几乎没读过他的书。此刻尼采的纸片和原版书还在美术馆二楼呆着,过了元旦,春节,明年三月二十一日,就要撤展、打包,运回德国了。

     2015年12月19-25日写在北京

    

     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二楼手稿展厅,四个展柜制作于十八世纪。我拍摄了展柜,请乌镇师傅照原样制作。

    

     乌镇师傅做了出来,我一看,以为我偷来了魏玛的原件。

    

     展柜内尼采疯狂前的手迹

    

     展柜内尼采致母亲的信

    

     展柜内,右侧是托马斯·曼论尼采的专著,左侧是民国时期出版的《文学批评新动向》原版,其中收入两篇评论尼采的文章。

    

     尼采厅北墙的尼采照片和签名。

    

     玻璃柜内的尼采原版书,及北墙尼采版画肖像。

    

     西墙,民初文人谈论尼采的语录。

    

     自展柜看东墙,木心谈论尼采的语录。

    

     十一月十三日,德国演员保尔、钢琴家谢亚双子排练“尼采情境朗诵”。

    

     十一月十五日,艾岑伯格与童明(木心的老友、翻译者,也是尼采研究者)在开幕式入口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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