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理中客之毒
2016/5/17 哲学园

     转自羽戈1982

     一个词语的嬗变,往往就是一部社会史。往远了说,如自由、民主等舶来词,它们的起伏与兴衰,正对应中国近代史的曲折与展开,以至这些词语每一笔画都重若千钧,每一转折都攸关国运;往近了说,我首先想起“公知”一词。公知原名公共知识分子,本是一个光彩夺目的身份和概念,2005年,《南方人物周刊》评选影响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五十人,激起举国腥风血雨,有人因未能上榜而大发雷霆,撰文批判榜上名流,这一面可以理解为文人相轻,同行是冤家,从另一面来讲,未尝不可推论,彼时公共知识分子还是一块流油的肥肉,使人垂涎三尺,纵然吃不到嘴,能蹭两下肉皮,那也是一种荣耀,整个人立马油光可鉴。不承想,短短十年时间,公共知识分子竟然沦为一块沾满苍蝇的臭肉、一枚幽暗的标签、一种近乎人身攻击的脏话,两厢争论,互相嘲讽对方为“公知”,甚至高呼“你全家都是公知”,堪称中国公共空间最寻常也是最诡异的一幕。那么,从令人趋之若鹜的公共知识分子,到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公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答案,大抵便是一部跨度十五年的社会史。

     论命运大起大落,能与公知媲美的词语,当属理中客。这二者,不仅结局相同,就连坠落的轨迹,都相当接近。理中客的全称或者说前身,即理性、中立、客观,与公共知识分子一样,绝非千夫所指的贬义词,相反,假如把国家拟人化,公共知识分子可比作脊梁骨,理性、中立、客观则可比作血液,都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之物。然而,一旦缩写或简称,其形象、意味即刻大相径庭,天翻地覆,甚至构成了对本尊的反动。试看我们惯常批判的理中客,与理性、中立、客观还剩几分关系?

     有人读到这里,必定要问:理中客不是理性、中立、客观的缩略词么,你怎么开始切割这二者?这恰是一个迷局,一种悖论。相比公知与公共知识分子始终藕断丝连,理中客却在一步一步解构、背叛理性、中立、客观所代表的理念与精神。

     这就要说到理中客的嬗变过程。它的诞生,也许不含贬义,纯粹为了简化语言,贪图方便,就像把公共知识分子简称为“公知”,把牛栏山二锅头简称为“牛二”,把宁波大学简称为“宁大”(假如简称为“波大”,那就有些讥嘲的意思)。只不过,简称有时是对全称的延伸,有时却形成了一个全新的词语。理中客正属后者。

     作为新词的理中客是什么意思呢?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试图搜索其定义,最终发现它几乎无法定义。固然不能说,十个人谈理中客,便有十个定义,不过,要从中找出至少五个定义,却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这些定义之间,竟而南辕北辙,自相矛盾。譬如说,一人因过于理性,凡事都诉诸科学,而忽略了现实和国情,被视作理中客,另一人毫无理性,或者只是伪装理性,同样被视作理中客;一人既反专制,也反民粹,在政府与民众中间试图保持中立(独立),被视作理中客,另一人的屁股早已坐在政府那边,动辄斥公民为暴民,斥民主为民粹,同样被视作理中客……

     我尝试把理中客的定义分作两种。第一种与其词源相去不远。这些人坚守理性、中立、客观,也许因其坚守的方式过于僵硬,也许因其坚守的程度过于极端,以至令人生厌,从而引来了讽刺和批评。他们的影踪,常常闪现于PX、垃圾焚烧、公民非正常死亡等社会冲突当中,其声音尖锐、刺耳、冷漠,其姿态有“装外宾”之嫌,不过大体而言,他们依然处于共同底线之上,并非不可理喻、不能对话,一个开放的社会,对此应包容、倾听,而非拒绝、压制。要言之,这种理中客的问题,仅仅在于把理性、中立、客观推向了极致,使常人无法适应,严格来讲,这也谈不上什么问题。

    

     第二种则与词源无关。且抄一段描述:“理中客,以辩证法为理论基础,在社会热点问题的公共讨论当中总是以貌似理性、中立、客观的面目示人,在公民与公权力冲突之时尤其如此。他们的世界没有绝对正确,也没有绝对错误;没有绝对正义,也没有绝对邪恶。他们坚信:黄金之中也有瑕疵,大粪当中也有营养,没有绝对的黄金,也没有绝对的大粪,因此,黄金亦不足取,大粪亦不足厌。……他们的理性,其实是不讲逻辑;他们的中立,其实是没有立场;他们的客观,其实是否定一切。”由此可知,这样的理中客,只是标榜理性、中立、客观,实质上构成了对理性、中立、客观的反动与反讽。

     把这两种定义并置一处,足见两者之间,何其风马牛不相及。这第二种,简直就是在滥用与盗用理性、中立、客观之名,然而其流行度远胜于第一种,我们平时说理中客,几乎都是取这个定义。它的起源,与其归结于极端化,不如归结于标签化。不难想见,起初理中客只具备第一种定义,即理性、中立、客观的极端化,流行之后,成为标签,渐渐褪去了本来面目,自我生长,自立门户。标签化的恶果,还不在其形象的僵化,而在于,打个比方,就像刑法里面的“口袋罪”(如以前的流氓罪,现在的非法经营罪),好似一个筐,什么歪瓜裂枣都可以往里装,你与人辩论,眼见不敌,便大喝一声:“呸,你这个理中客!”其实你明知他的言行与理性、中立、客观毫无关系,然而理中客的标签正是一把利器,使将起来,一剑封喉。如此,理中客风靡一时,代价则是面目全非。

     这便有些污名化的意思。不过理性、中立、客观被污名化,不同于公共知识分子被污名化。最大差异,则在主使者,一个是舆论和民意,一个是权力。对理性、中立、客观的污名化,一面可归罪于理中客自身,不是在极端化,就是在滥用与盗用理性、中立、客观(公知亦然,大多公知,或者并不具备“知识”,或者惯于摆出“姿势”,更有甚者,则化“公共”为“公公”),另一面则源于这个撕裂的社会,更倾向一种极端思潮,在情怀与利益的双重刺激之下,理性、中立、客观非但不受尊重,反而处处碰壁,一些批判者被唤作理中客或贴上其他负面的标签,正应了那句话:立身中正,左右皆敌。

     我们所谈论的这两种理中客,尽管立意与方向并不相同,却有一共同结果,即他们壮大一分、流行一分,对理性、中立、客观的伤害便加重一分。当理中客沦为过街老鼠,理性、中立、客观随之人人喊打;当理中客沦为打人的棍子,最终挨打的却是理性、中立、客观本身。说到底,我们生存的时代,一面是理中客的泛滥,另一面则是理性、中立、客观的严重缺席。这背后,正隐藏了一大恶性循环:一个社会越是极端、撕裂,便越不待见理性、中立、客观;一个社会越不待见理性、中立、客观,便越是极端、撕裂。

     尽管理中客臭名昭著,惶惶如丧家之犬,我的朋友李兄却始终坚称自己是一位理中客,他的微博签名档有两枚标签,一是科普党,二即理中客。显而易见,他属于第一种理中客,其对理性的运用,常给人一种残酷的感觉。这厮最好玩的地方在于,不仅自己要当理中客,还要传承到下一代:他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名叫李忠科,一个名叫李克忠。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理中客,实在令人尊敬。

     2016年5月10日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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