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亨利·米勒
2016/5/23 哲学园

     痴人说梦: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归线》

     袁洪庚

     选自亨利·米勒《北回归线》译序

     在梦中,人尽可以任凭幻想这匹野马随意四处驰骋,而痴人之梦益发不顾廉耻,荒诞离奇。从某种意义上讲,《北回归线》便是现代美国文学界痴人、怪人、狂人亨利·米勒的白日梦。

     《北回归线》及亨利·米勒的其他作品曾在英美等国长期受禁,无法刊行,因而只得由诗人埃兹拉·庞德帮助,先在巴黎付梓(1934),直至20世纪60年代初才由“丛林”(Grove)等出版公司在美国出版。嗣后,属于英国科林斯出版集团的格拉夫顿出版社也在英国出版了米勒的著作。然而,出于迫不及待地希冀品尝“禁果”的人类天性,早在20世纪30年代此书出版肇始,米勒便不乏大批读者乃至崇拜者。据史料记载,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攻入纳粹占领下的巴黎后就开始在各图书馆寻觅“臭名昭著”的《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

     米勒及其作品多年来在美国文学界历经褒贬不一、大起大落的磨难。米勒甚至是“世界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少数最有争议的作家之一”,同时也是近年来,出版的一些美国文学作品选集必定收入的一位作家。尽管米勒有庞大的读者群(1961年获准在美国发行后,《北回归线》第一版很快即告售罄),一些正统文学评论家们仍将他的作品视为“不宜付梓”的,因为它们“像一股汹涌澎湃、无法遏止的溪流,从狂想到肮脏,从肮脏到色情”。《北回归线》是米勒的代表作,该书在英语国家出版后,使更多的读者得以窥见它的全貌并做出较公允的判断。近年来,米勒的影响与日俱增。

     英美文坛上的一些著名人物高度赞扬米勒,认为他是美国文学史上颇具独创性的作家,他的《北回归线》具有启示录般的重大意义。诺曼·梅勒说:“《北回归线》无疑是米勒最优秀的作品,同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一样,此书致力于文体与文学意识的革新。这是我们这个世纪十或二十部最伟大的小说之一……你只消读上二十页便知道一个文学奇迹正在出现,以前从未有人这样写过,以后也不会有人以这种文体写得这么好。”英国作家劳伦斯·达雷尔宣称:“我认为《北回归线》可以同《白鲸》相提并论。”美国诗人卡尔·夏皮罗非常推崇米勒,认为应该让他的作品集替代美国每一家旅馆房间里摆放的《圣经》,并称他为“仍在世的最伟大的作者”、“仍在世的(精神上)最最高大的人”。他认定米勒与尼采、D.H.劳伦斯一样,同属振聋发聩、挑战传统的思想家。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米勒的主要作品均已问世,他的声誉达到顶点。“米勒随心所欲地使用语言,选择题材,对成千上万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他们因文学创作不再受到审查而获益。”这时,美国及欧洲文学界才真正认可这位已渐入老境的作家。

     米勒1891年生于纽约市一个德裔美国人家庭,曾在纽约市立学院就读,但两个月后便辍学。校园生活枯燥乏味,各种校规校纪令人难以忍受,相比之下倒是社会这所大学更使他觉得如鱼得水,其乐无穷。他的阅历相当丰富,曾当过工人、职员、校对员、教师、编辑、人事部门经理等,饱尝生活之艰辛。

     在写作之余他还喜欢绘画,是颇有造诣的业余画家,曾在英美两国举办过个人水粉画展。同海明威、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格特鲁德·斯泰因等人一样,米勒亦是二三十年代美国旅欧作家之一,1930至1939年间旅居法国巴黎等地。回国后他定居加利福尼亚州,直至1980年去世。

     米勒著有七部小说、两部剧本及许多书评、游记、回忆录、书信集和论文集。两部“回归线小说”当属他最著名的作品,而1949至1960年间出版的“殉色三部曲”、《黑色的春天》(1936)和《在克利希度过的平静日子》(1956)亦是研究其生平的重要资料。《马洛西的大石像》与《空调噩梦》是两部游记,文笔生动、流畅,也很受评论家重视。

     米勒自幼聪颖过人,手不释卷,在三十三岁辞去工作专事文学创作之前,就已读过西方和东方许多文学家、哲学家的代表作,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斯特林堡、尼采、兰波、罗摩克里希那、老子、诺斯特拉达莫斯等。他还潜心研究过佛教禅宗、荷兰后期印象派画家凡·高的绘画、日本画家葛饰北斋的浮世绘、古犹太苦修教派的教义、神秘学、星相学这样一些常人觉得稀奇古怪的学问。在英语作家中他并不推崇公认的古典大家,却醉心于卢梭、康拉德、爱默生、D.H.劳伦斯等富于叛逆、创新精神的欧美作家,他自己也继承并高扬这种精神。

     无论在写作风格还是在思想倾向上,米勒均有独到之处,既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位英美作家,也比他身后的众多模仿者更具特色。他是美国文坛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位怪杰。他和同时代的另一位美国作家、现代派小说鼻祖格特鲁德·斯泰因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旅欧作家中最具个性的人物,而且两人有许多共同之处。他们都曾被误解,其才能和地位多年后才得到承认,都是与现存社会伦理、价值观格格不入的虚无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

     在欧美各国获得“轰动效应”的《北回归线》究竟是怎样一本书呢?

     《北回归线》是米勒的第一部自传体小说,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此书以回忆录的形式写就,米勒在书中追忆他同几位作家、艺术家朋友在巴黎度过的一段日子,旨在通过诸如工作、交谈、宴饮、嫖妓等超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夸张、变形生活细节的描写揭示人性,探究青年人如何在特定环境中将自己造就为艺术家这一传统西方文学母题。

     从艺术形式上看,米勒的“回归线小说”同18世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以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样,创造了一种新的小说形式。他用揶揄、夸张的笔触即兴描写自己在某一时期的全部经历,不论是美还是丑,同时掺进大段怪诞、冷峻、出人意料的议论。《北回归线》没有连贯的或贯彻始终的情节,也不标明章节(分为十五个部分),作者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似乎对他的素材从不做选择和梳理。小说一开始,作者提到自己住在博尔盖塞别墅,他的朋友鲍里斯发现身上生了虱子,作者便“剃光他的腋毛”。接着,作者评论道:“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居然还会生虱子?不过没有关系。我俩,我和鲍里斯,也许永远不会彼此这样了解,若不是仰仗那些虱子。”此后,他又根据鲍里斯对天气的预测联想到“时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们”,点明书名的另一层含义。一事一议、触景生情,这是米勒在《北回归线》及其他几部作品中的习惯写法,有时兴之所至的大段议论反倒比漫不经心、娓娓道来的种种逸闻趣事占去更多篇幅。作者的想象力异常丰富,往往由一件日常小事引出许多跳跃式的、不合逻辑的、匪夷所思的联想。

     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我不断想到自己真正极佳的健康状况。老实说,我说的“健康”是指乐观,不可救药的乐观!我的一只脚仍滞留在19世纪,跟多数美国人一样,我也有点儿迟钝。卡尔却觉得这种乐观情绪令人厌恶。他说:“我只要说起吃饭,你便马上容光焕发!”这是实话。只要想到一顿饭,另一顿饭,我就会活跃起来。一顿饭!那意味着吃下去可以踏踏实实继续干几个钟头,或许还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并不否认我健康,结结实实,牲口般的健康。在我与未来之间形成障碍的唯一东西就是一顿饭,另一顿饭。

     米勒想到自己“极佳的健康状况”,又将它等同于乐观。19世纪是西方社会蒸蒸日上、西方文明锐不可当的时代,因此人们洋溢着乐观情绪。“一只脚仍滞留在19世纪”即暗示他同前人一样乐观。接着米勒又想到卡尔的话,随即将“乐观”与“一顿饭”,一顿几乎万能的饭等量齐观。

     米勒的无逻辑性或非理性还表现在他喜欢把彼此间毫无联系的事物杂乱无章地任意罗列在一起。这类罗列在其作品中俯拾皆是。

     塔尼亚也是一个狂热的人,她喜欢撒尿的声音、自由大街的咖啡馆、孚日广场、蒙帕纳斯林荫大道上颜色鲜艳的领带、昏昏暗暗的浴室、波尔图葡萄酒、阿卜杜拉香烟、感人的慢节奏奏鸣曲、扩音机、同朋友相聚时谈起的一些趣闻逸事。

     米勒的另一文体特点是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地写幻觉和梦幻,于是现实与幻觉、现实与梦境、现实与虚构往往不留痕迹地浑然一体,使读者产生非理性的直观感、直觉感。

     看到几个裸体女人在未铺地毯的地板上翻滚,米勒由她们“光滑、结实”的光屁股联想到“台球”、“麻风病人的脑袋”以后,“突然看到眼前一个鲜艳、光亮的台球上出现一道黑黝黝、毛茸茸的缝,支撑这个台球的两条腿就像一把剪刀。瞧一眼这个黑黝黝、未缝合的伤口,我的脑袋上便也裂开一道深深的缝。所有以前费力地或心不在焉地分门别类、贴标签、引证、归档、密封并且打上印戳的印象和记忆乱纷纷地喷泻而出,像一群蚂蚁从人行道上的一个蚁穴中涌出。这时地球静止,时间停滞……我听到一阵放荡的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声使那个台球鲜艳、光滑的表面现出皱褶”。

     无情节导引的漫谈,介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梦呓、幻觉,无拘无束甚至有时是病态或疯狂的自由联想及语词的任意排列组合……这类“痴人说梦”式的文字游戏令读者不禁怀疑此书能否纳入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范畴。批评界对米勒的贬抑基于多方面的原因,既有言之成理的批判,也存在很深的误解。其中最主要的误解源于他对两性关系的随意态度和赤裸裸的、近乎病态的性描写。的确,性,这个令人讳莫如深的话题在米勒笔下竟如一股一泻千里的流水,无处不到。书中以米勒本人、范诺登、卡尔及菲尔莫尔等人为轴心的一切人与事均直接或间接地与性活动有关。其实,性描写只是手段,米勒与为写性而写性的色情文学作家不同。他无意挑逗读者的情欲,这正是西方司法部门辨别一部文学作品是否“淫秽”的依据。20世纪60年代末,米勒、D.H.劳伦斯及其他一些作家的著作均依据该评判标准在美国得以解禁。

     米勒对人类性行为的渲染是消极的,但他的本意是抨击虚伪的西方基督教文明,撕去它罩在文明社会中人类性关系上的伪装,欲借助性经历将自己造就为才华横溢的艺术家。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文坛上的许多思潮和流派中均有米勒的影子,譬如“垮掉的一代”、荒诞派戏剧、非虚构小说、黑色幽默、个性化诗歌……米勒的创作观影响过一代又一代美国作家。围绕私人琐事的超现实主义新闻体“自动写作”、“自白”与“剖析”相结合的写作技法、人生若梦的虚无主义思想倾向以及肆无忌惮地发泄颓丧情绪的自我表现使不少美国作家为之心醉。他算不上主流作家,他的激进观点也并不新颖,但他的独特文体风格却在杰克·凯鲁亚克、约瑟夫·海勒、诺曼·梅勒、托马斯·品钦、约翰·巴思等当代小说大家的代表作中留下鲜明的印记。爱默生认为:“这些小说将渐渐让位于日记或自传。”后来问世的《北回归线》中的众多互文式文本使人们不得不认同这一预言。米勒曾称自己为“文化暴徒”,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痴人、怪人、狂人,米勒的意义主要体现在社会和文化领域,其文学先锋的色彩正在逐渐褪去。毕竟,先锋不会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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