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去世,享年105岁 | 一个没有被玷污的灵魂
2016/5/26 哲学园

     杨绛先生于25日凌晨一点去世

    

     一个没有被玷污的灵魂

     《裴多》节选

     柏拉图著

     杨绛译苏格拉底说:“好啊,我的朋友,我就从头讲。据说地球从天上看下来,就像那种盖着十二瓣皮子的皮球。地球的表面,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颜色。我们这里看到的颜色,只好比画家用的颜色,只是那种种颜色的样品罢了。整个地球绚丽多彩,比我们这里看到的明亮得多,也清澈得多呢!有一处是非常美丽的紫色,一处金色,一处白色,比石灰或雪都白,还有各种颜色。我们这里看到的就没那么多、也没那么美。因为地球上的许多空间都充满了水和空气。水和空气照耀着各种颜色,也反映出颜色来,和其他的颜色混在一起,就出现了千变万化的颜色。这美丽的地球上生长的东西,树呀、花呀、果呀,也一样的美。山和石头也都美。比我们空间的山和石头光滑、透明,颜色也更好看。我们珍贵的宝石像缠丝玛瑙呀,水苍玉呀,翡翠呀等等,其实不过是从地球表面的山石上掉落的碎屑罢了。地球表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像那里的山石一样美,也许更美呢。因为那里的石头是纯粹的,不像我们这空间的石头,肮里肮脏,浸泡在海水里,又被空间积聚的蒸气和流液腐蚀败坏了。这种种垢污把空间的泥土、石头、动物、植物都变丑了,而且都有病了。地球的表面却装饰着各种宝石和金银等珍贵的东西。一眼就看得见,又多又大,满处都是,所以地球好看极了,谁能看上一眼就是天赐的福分。那里也有动物,也有人。有人居住在陆地内部;有人居住在靠近空气的边岸上,就像我们居住海边一样;也有人居住在沿大陆的岛上,四周都是空气。总而言之,我们的水和海呢,就相当于他们的空气;我们的空气呢,就相当于他们的太空。那里气候调度得合适,人不生病,寿命也比我们长。住在那边的人,视觉、听觉、智慧等各方面都比我们优越,就好比空气比水纯净、太空比空气纯净一样。他们也有神圣的林荫路和神庙。真有天神住在那庙里。他们能和天神交往,或是听到天神的语言,或是受到天神的启示,或是看见天神显形。他们能看到太阳、月亮、星星的真实形象。他们还有种种天赐的幸福,和以上说的都一致。

     “这就是总的说说地球和地球表面的形形色色。整个地球上许许多多空间有不少区域呢。有的空间比我们居住的还要深还要广。有的比我们的深,但是不如我们的空旷。也有些空间比我们的浅,但是更宽敞些。所有这些空间的地底下,都有天然凿就的孔道,沟通着分布地下的水道。一个个空间都是彼此通联的。水道有大有小。有些水道,几处的水都涌进去,冲搅融汇成一潭。地底下还有几条很大很大的河,河水没完没了地流。河水有烫的,也有凉的。地下还有很多火,还有一条条火河,还有不少泥石流,有的泥浆稀,有的稠,像西西里(Sicily)喷发熔岩之前所流的那种。还有熔岩流。这种种河流,随时流进各个空间的各处地域。地球里有一股振荡的力量,使种种河流有涨有落地振荡。我且讲讲这振荡的道理。原来地底下有许多裂缝。的一条缝裂成了一道峡谷,贯穿着整个地球。这就是荷马诗里所说的:

     遥远处,在地底深的深渊里;荷马史诗伊里阿德(Iliad)8,14。(据达贝勋爵[Lord Derby]译本)

     他和其他诗人有时就称为地狱。所有的河流都流进这个深渊,又从这里流出去。每条河流过什么土地,就含蕴着那片土地的性质。为什么所有的河流都要在这条深渊里流出流进呢?因为这些流质没有着落,也没有基础,所以老在有涨有落地振荡。附近的空气和风也跟着一起振荡。流质往那边灌注,空气和风就往那边吹;往这边灌注,就向这边吹,恰像呼吸那样吸进去又呼出来。风随着流质冲出冲进,就造成强烈的风暴。水退到我们称为下界的地方,就灌入下界的河流,好像是泵进去的,把下界的河流都灌满。水流出下界,返回上面这边的时候,就把这边的河流灌满。灌满之后,水就随着渠道,或流进地里,随着各自的方向流到各种地方,或是汇集成海,或是成为沼泽地,或是流成小河小溪。然后水又流到下界去。有几股水要流过好几处很大的地域,有的流过的地方少,区域也小,反正都又返回地狱。这些流质流进地狱的入口,有的比地上的出口低许多,有的稍微低些,不过入口总比原先的出口低。有的顺着它原先的河道流回地狱,有的从对面的河道流回地狱,也有的绕成圆圈儿,像蛇似的顺着地球一圈或几圈,然后落入深渊的深处。水可以从峡谷的两头流到中心去,不过到了深的中心就流不出去了,因为两旁都是峭壁。

     “地下的河流很多,很大,种类也不同。主要有四条大河,的一条河在外层,名叫大洋河(Oceanus)。它绕着地球流成一圈。逆着大洋河流的是苦河(Acheron)。苦河流过几处沙漠,流进地的下层,汇成苦湖。多半亡灵都投入这个湖里,或长或短地待满了指定的期限,又送出去投胎转生。第三条河在这两条河的中间。它源头附近是一大片焚烧着熊熊烈火的地区,灌上水就成为沸滚着水和泥浆的湖,湖比我们的地中海还大。混浊的泥浆从湖里流出来流成一圈,弯弯绕绕地流过许多地方,流到苦湖边上,但是和苦湖的水各不相犯。这条河又回到地底下回旋着流,然后从更低的地方流入地狱,这就是火河(Pyriphlegethon)。各处地面上喷发的熔岩流都是火河的支流。第四条大河逆着火河流。这是从荒凉阴森的地方冒出来的。那儿是一片深黑深黑的蓝色,像天青石那样的黑蓝色。这条河叫冥河(Stygian river),冥河汇集成冥湖(Styx)。湖里的水饱含着荒凉阴森的气息,在地底下逆着火河绕着圈儿流进苦湖,和火河相汇。这条河的水也和其他河流各不相犯。这股水再流出来,绕着圈儿流到火河对面,落入地狱。据诗人说这段河流名叫呜咽河(Cocytus)。

     “这是下界河流的一般情况。且说人死了,他们的守护神就把亡灵带去受审,凭他们生前是否善良虔诚,判处该当的报应。假如他们一生没什么好,也没作恶,就有船只把他们渡过苦河,送进苦湖,他们就待在苦湖里洗练。如果他们做过坏事,就得受惩罚,然后得到赦免。如果行过好事,就各按功德给予报答。有人犯了大罪,看来是不可救药了,例如屡次严重地亵渎神明,或是恶毒卑劣地谋杀人,或是犯了同类的罪行,他们就给投入地狱,永远出不来了。这是他们命该如此。不过,也有可以挽救的。例如有人一时感情激动,不由自主,伤害了父母,然后终身痛悔的;也有同样情况下杀了人的。这种人的亡灵也该投入地狱。但是一年之后,翻滚的浪头会把他们抛出地狱,杀人犯的亡灵抛入呜咽河,伤害父母的亡灵抛入火河,他们各由河流送入苦湖。他们在苦湖里大声叫唤他们的受害者,哀求饶恕,让他们脱离苦湖。假如他们获得饶恕,就离开苦湖,不再受罪;假如得不到宽恕,他们又返回地狱,以后再抛入呜咽河或火河再入苦湖,直到获得宽恕为止。这是判官们处分他们的刑罚。至于德行出众的人,他们不到下界去,他们的死只好比脱离牢狱,从此就上升净地,住到地球的表面上去了。凡是一心用智慧来净化自己的人,都没有躯体,在那儿一起住着,将来还要到更美的地方去。怎么样儿的美好,不容易形容,咱们现在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不过,西米啊,为了我们上面讲的种种,我们活一辈子,应该尽力修养道德、寻求智慧,因为将来的收获是美的,希望是大的。

     “当然,一个稍有头脑的人,决不会把我所形容的都当真。不过有关灵魂的归宿,我讲的多多少少也不离正宗吧。因为灵魂既然不死,我想敢于有这么个信念并不错,也是有价值的,因为有这个胆量很值当。他应当把这种事像念咒似的反反复复地想。我就为这个缘故,把这故事扯得这么长。有人一辈子不理会肉体的享乐和装饰,认为都是身外的事物,对自己有害无益;他一心追求知识;他的灵魂不用装饰,只由自身修炼,就点缀着自制、公正、勇敢、自由、真实等种种美德;他期待着离开这个世界,等命运召唤就准备动身。这样的人对自己的灵魂放心无虑,确是有道理的。西米、齐贝和你们大伙儿呀,早晚到了时候也都是要走的。不过我呢,现在就要走了,像悲剧作家说的,命运呼唤我了,也是我该去洗澡的时候了。我想好还是洗完澡再喝毒药,免得烦那些女人来洗我的遗体。”

     克里等他讲完就说:“哎,苏格拉底,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事吗?关于你的孩子,或者别的事情,你有什么要嘱咐我们的吗?”

     他回答说:“只是我经常说的那些话,克里啊,没别的了。你们这会儿的承诺没什么必要。随你们做什么事,只要你们照管好自己,就是对我和我家人尽了责任,也是对你们自己尽了责任。如果你们疏忽了自己,不愿意一步步随着我们当前和过去一次次讨论里指出的道路走,你们就不会有什么成就。你们现在不论有多少诺言,不论许诺得多么诚恳,都没多大意思。”

     克里回答说:“我们一定照你说的做。可是,我们该怎么样儿葬你呢?”

     苏格拉底说:“随你爱怎么样儿葬就怎么样儿葬,只要你能抓住我,别让我从你手里溜走。”他温和地笑笑,看着我们说:“我的各位朋友啊,我没法儿叫克里相信,我就是现在和你们谈话、和你们分条析理反复辩证的苏格拉底。他以为我只是一会儿就要变成尸首的人,他问怎么样儿葬我。我已经说了好多好多话,说我喝下了毒药,就不再和你们在一起了。你们也知道有福的人享受什么快乐,而我就要离开你们去享福了。可是他好像以为我说的全是空话,好像我是说来鼓励你们,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气的。”他接着说:“我受审的时候,克里答应裁判官们做我的保证人,保证我一定待在这里。现在请你们向克里做一个相反的保证,保证我死了就不再待在这里,我走掉了。这样呢,克里心上可以轻松些。他看到我的身体烧了或埋了,不用难受,不要以为我是在经受虐待。在我的丧事里,别说他是在葬苏格拉底,或是送苏格拉底进坟墓,或是埋掉他。因为,亲爱的克里啊,你该知道,这种不恰当的话不但没意思,还玷污了灵魂呢。不要这么说。你该高高兴兴,说你是在埋葬我的肉体。你觉得怎么样儿埋葬好,合适,你就怎么样儿埋葬。”

     他说完就走进另一间屋里去洗澡了。克里跟他进那间屋去,叫我们等着。我们就说着话儿等待,也讨论讨论刚才听到的那番谈论,也就说到我们面临的巨大不幸。因为我们觉得他就像是我们的父亲,一旦失去了他,我们从此以后都成为孤儿了。他洗完澡,他的几个儿子也来见了他(他有两个小儿子,一个大儿子)。他家的妇女也来了。他当着克里的面,按自己的心愿,给了他们种种指示。然后他打发掉家里的女人,又来到我们这里。他在里间屋里耽搁了好长时候,太阳都快下去了。他洗完澡爽爽适适地又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大家没再讲多少话。牢狱的监守跑来站在他旁边说:“苏格拉底,我不会像我责怪别人那样来责怪你;因为我奉上司的命令叫他们喝毒药的时候,他们都对我发狠,咒骂我。我是不会责怪你的。自从你到了这里,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你始终是这监狱里尚、温和、善良的人。我知道你不生我的气,你是生别人的气。因为你明白谁是有过错的。现在,你反正知道我带给你的是什么消息了,我就和你告别了,你得承受的事就努力顺从吧。”他忍不住哭起来,转身走开。苏格拉底抬眼看着他说:“我也和你告别了,我一定听你的话。”他接着对我们说:“这人多可爱呀!我到这里以后,他经常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儿,他是个好的人,他这会儿为我痛哭流泪多可贵啊!好吧,克里,咱们就听从他的命令,毒药如果已经配制好了,就叫人拿来吧;如果还没配制好,就叫人配制去。”克里说:“可是我想啊,苏格拉底,太阳还在山头上,没下山呢,我知道别人到老晚才喝那毒药。他们听到命令之后,还要吃吃喝喝,和亲爱的人相聚取乐,磨蹭一会儿。别着急,时候还早呢。”

     苏格拉底说:“克里,你说的那些人的行为是对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就得了便宜。我不照他们那样行事也是对的,因为我觉得晚些儿服毒对我并没有好处。现在生命对我已经没用了。如果我揪住了生命舍不得放手,我只会叫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得了,听我的话,不要拒绝我了。”

     克里就对站在旁边的一个男孩子点点头。那孩子跑出去待了好一会儿,然后带了那个掌管毒药的人进来。那人拿着一杯配制好的毒药。苏格拉底见了他说:“哎,我的朋友,你是内行,教我怎么喝。”那人说:“很简单,把毒药喝下去,你就满地走,直走到你腿里觉得重了,你就躺下,毒性自己会发作。”

     那人说着就把杯子交给苏格拉底。他接过了杯子。伊奇啊,他非常安详,手也不抖,脸色也不变。他抬眼像他惯常的模样大睁着眼看着那人说:“我想倒出一点来行个祭奠礼,行吗?”那人说:“苏格拉底,我们配制的毒药只够你喝的。”苏格拉底说:“我懂。不过我总该向天神们祈祷一番,求我离开人世后一切幸运。我做过这番祷告了,希望能够如愿。”他说完把杯子举到嘴边,高高兴兴、平平静静地干了杯。我们大多数人原先还能忍住眼泪,这时看他一口口地喝,把毒药喝尽,我们再也忍耐不住了。我不由自主,眼泪像泉水般涌出来。我只好把大氅裹着脸,偷偷地哭。我不是为他哭。我是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位朋友,哭我的苦运。克里起身往外走了,比我先走,因为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不过阿波早先就一直在哭,这时伤心得失声号哭,害得我们大家都撑不住了。只有苏格拉底本人不动声色。他说:“你们这伙人真没道理!这是什么行为啊!我把女人都打发出去,就为了不让她们做出这等荒谬的事来。因为我听说,人好是在安静中死。你们要安静,要勇敢。”我们听了很惭愧,忙制住眼泪。他走着走着,后来他说腿重了,就脸朝天躺下,因为陪侍着他的人叫他这样躺的。掌管他毒药的那人双手按着他,过一会儿又观察他的脚和腿,然后又使劲捏他的脚,问有没有感觉;他说“没有”;然后又捏他的大腿,一路捏上去,让我们知道他正渐渐僵冷。那人再又摸摸他,说冷到心脏,他就去了。这时候他已经冷到肚子和大腿交接的地方,他把已经蒙上的脸又露出来说(这是他临终的话):“克里,咱们该向医药神祭献一只公鸡。去买一只,别疏忽。”医药神(Aesculapius)是阿波罗的儿子,有起死回生的医术。苏格拉底的这句话是他临终的一句话,注释者有不同的解释,例如有人认为这是服毒后的呓语;盖德注解本264页综合各说,认为普遍合理的解释是:苏格拉底不愿疏忽当时希腊人的传统信仰,同时又表示他从此解脱了一切人间疾苦。克里说:“我们会照办的,还有别的吩咐吗?”他对这一问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动了一下,陪侍他的人揭开他脸上盖的东西,他的眼睛已经定了。克里看见他眼睛定了,就为他闭上嘴、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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