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
2016/7/8 哲学园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

     D.O.达尔斯特伦

     作者简介:[美]D.O.达尔斯特伦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16 年 05 期原发期刊:《世界哲学》2016 年第 20161 期 第 53-61 页关键词:时间性/ 此在整体/ 源始的时间性/ 本真的时间性/摘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时间性分析一直遭到学界的忽视。这种疏忽部分是由于研究者受限于自身的学术传统,同时也是由海德格尔自己论述的模糊性所导致的。本文集中考察和批判了德国学者弗莱希尔对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分析的两个相关的反驳,并依次对其作出回应。作者试图证明,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分析不仅是有必要的,它进一步补充和完善了《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分的此在分析,揭示了作为整体的此在之存在的意义,同时,海德格尔对源始的时间性的阐述是清楚的,并且他明确地将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联系在一起,而非如其他学者所认为的,源始的时间性是本真和非本真的时间性的可能性条件。无论海德格尔在构想和规划《存在与时间》时作何想法,他还是清楚地表明了,这个计划中已完成的部分乃是“依时间性(Zeitlichkeit)解释此在”。(Heidegger,1972:39)然而,尽管他已如此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图,直到最近,学界还是明显地忽视了在此过程中海德格尔的某些章节,亦即他在其中明确地转向时间性的那些章节。在美国,这种疏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追溯到H.德罗伊福斯(Hubert Dreyfus)的影响。他依据自己长达20年之久的讲课稿整理出了对《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分的评论,在这部评论的前言中,德罗伊福斯试图为这一疏忽寻找理由,他宣称,首先,“他(海德格尔)的论述(关于源始的时间性的章节)使得他如此远离了日常的时间性之现象,以至于我不觉得我可以对这一材料给出一种令人满意的解释”,其次,第二部分看起来对于德罗伊福斯“有一些严重的错误,以至于阻碍了进一步的阅读”。(Dreyfus,1991:viii)

     在美国,导致这一疏忽的另一个可能源头是M.奥克伦特(Mark Okrent)的作品。事实上,在《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一书中,奥克伦特确实十分重视《存在与时间》中有关时间性的论述,诚如海德格尔所源始地揭示的那样。然而,跟德罗伊福斯一样,奥克伦特深受第一部分的分析实用主义特征的影响,以至于他忽略了海德格尔对本真之生存的分析,因此也忽略了这一分析可能带来的对时间性论述的任何影响;此外,他避开了海德格尔关于“时间性的‘绽出’(ecstases)及其‘视域图式’(horizonal schemata)”的大量讨论,而错误地把它们当成从胡塞尔传承而来的图像—思考(picture-thinking)。(Okrent,1988:212)对于如何评价海德格尔将时间性作为“存在”之意义这一论述,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奥克伦特从根本上将这一论述定位为是两难的。奥克伦特没能在《存在与时间》中找到“概念资源”,从而在“作为在场的‘当前’与作为在场之基础的当前”之间进行区分。结果,他总结到,海德格尔的论证是先验的、因而是证实主义的(verficationist),它意味着一种形而上学的实用主义,最终导致了海德格尔的反感,并成为了“转向”的一个首要源头。(217)

     然而,对海德格尔时间性分析的疏忽和怀疑不只是流行于美国学界的现象。在德国,也只有少量的研究致力于揭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时间性的理解。当德国学者着手处理海德格尔对时间性的论述时,他们也发现了典型的两难处境,而且,在这些两难处境中,他们放大了海德格尔决定不再完成《存在与时间》已计划的剩余部分的原因。(cf.Figal,1991:273)也许对《存在与时间》中的时间性论述的最集中的批评来自M.弗莱希尔(Margot Fleischer)最近的研究。弗莱希尔的工作是有趣的,她对时间性论述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都不能同意。她的批评值得一提,特别是由于她所提的问题与美国的那些针对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论述之隐含的批评立场(即对《存在与时间》的实用主义解释)正相对应,但同时也是反对实用主义解读的一个最近的尝试。在下文中,我们将重新考察弗莱希尔对于《存在与时间》的时间性分析的两个主要的批评,并对其作出回应和挑战。

     弗莱希尔将她研究分为相关的两个部分。在第一部分中(根据她自己的评价也是更为基础的部分)她提出了两个基本的批评:当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很多关节处宣称,他提供了一种对此在整体的分析时,她质疑时间性讨论的必要性;其次,她指出海德格尔混淆了他对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的论述,这样一来,他没有对源始的时间性作出必要的说明。

     1.转向时间性的多余。弗莱希尔提出的第一个议题是,海德格尔反复诉诸此在作为整体这一现象,将它作为逐渐引入对本真的生存与时间性之分析的依据。她认为,这种诉求是被迫的和不正当的,它被眼下的任务所迫,这一任务乃是表明,对此在而言,存在意味着什么。弗莱希尔指出这种诉求,并且将她的批评指向《存在与时间》中的三个关节之处。在最一般的层次上,在海德格尔对构成此在整体之烦(care)的基础和统一结构的分环勾连中(cf.Heidegger,1972:192),弗莱希尔质疑“斩获一种从存在论上担负着烦的多样性结构之统一性和整体性的更源始的现象(即时间性)”的必要性。(196)如果烦的结构确实构成了此在整体的意义,那么对时间性的(先验的)分析就没有一个现象学上的理由,也就是说,我们就不必考虑时间性,将其作为对眼下现象的整体领会——看起来弗莱希尔大概要表明的就是这些。(cf.Fleischer,1991:39)这一批评与由德罗伊福斯和奥克伦特从对《存在与时间》的实用主义解释所作出的断言之间是相互平行乃至相互补充的。

     在一个更特殊的层次上,为了解释对本真生存之考察这一关键的转换,海德格尔也指出,有必要考虑此在整体这一现象。但在这一方面,弗莱希尔论证到,这一诉求的人为性甚至更为明显。在宣称“烦是此在之构成的整个结构的整体性”之后,海德格尔指出了最初的分析中的一个区分,亦即日常性(从出生到死亡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有别于对此在整体的考量;然而,同时他也指出此在“本质上就抗拒把它作为整体存在者来把捉的可能性”。(Heidegger,1972:233)弗莱希尔将这些论述作为证据以表明,指引本真生存之讨论的视角“完全在《存在与时间》的语境之外”,而且整体性的问题,至少就它一开始被提出的那样而言,事实上对于海德格尔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cf.Fleischer,1991:14)

     最后,即便能够保证对本真生存之考量的说服力,然而,对此在整体的考量是否有必要,这里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问题。在分析死亡与良知时,严格意义上对于此在而言——也就是此在整体(此在的本真整体存在),“存在整体”的意义得到了详尽的阐述,而海德格尔通过眼下的这个论述阐明了,此在方面的决心如何参与到它的死亡(死亡在生存论上构成了此在的本真能在整体)之中。然而,与此同时,海德格尔通过表明“前此整理出来的此在的一切基础结构,就它们可能的整体性、统一和铺展来看,归根到底都需被理解为‘时间性的’,理解为时间性之到时的诸种样式”,(Heidegger,1972:304)从而宣称时间性的源始现象将得到保证。或者,诚如海德格尔所说,“时间性……源始地构成了烦之结构的整体性”。(328)

     弗莱希尔表明,后面这个陈述仅仅在区分了非本真与本真的烦这个前提下才有意义。或者说,为了解释此在整体——无论是非本真还是本真的——意味着什么,时间性被宣称是必要的。因此,如果没有非本真与本真的烦之间的区分,《存在与时间》的论证就崩溃了。然而弗莱希尔指明,这一区分本身(正如烦与时间性之间的区分)的基础外在于我们对眼下现象的考量(对于此在而言存在意味着什么)。(cf.Fleischer,1991:17)她论证到,海德格尔对烦作为此在的结构之整体性的描画,以及他对先行的决心作为本真的烦之整体结构的构成性要素的描画,并没有带来更多的东西。

     针对《存在与时间》中的这三个关节处或者转换处所提出的论证,弗莱希尔提供的批评看起来具有两个相关的层次。在第一个层次上,她质疑各个转换的必要,包括最后向存在论的元-层次(meta-level)的转换(这个转换完成了整个转换所需要的决定性要素)。在另一个更为深刻的层次上,她的批评相当于对以下观点的一个挑战,这个观点声称,对时间性的分析从正面补充了对于此在的已有论述。

     2.源始与本真的时间性的混淆,或者说,源始的时间性这一向度的阙失。弗莱希尔作出的第二个主要批评乃是针对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分析的可靠性与一致性。她宣称,时间性分析要面临的一个基本矛盾是,对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这两个主题的混淆。在她的解释下,海德格尔这样理解源始的时间性:一方面,它是在本真或非本真的生存状态的层面上、可以被“实现”或“完成”(vollzogen)的某物,或者说,是使得本真或非本真的时间性得以可能的某物。然而,与此同时弗莱希尔指出,海德格尔混淆了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这样一来,他没能对时间性的源始向度作出一个合适的论述。

     在《存在与时间》第65节第7段对本真的将来的论述中,弗莱希尔发现了这一混淆。她宣称,海德格尔将本真的将来区别于并且奠基于源始的将来,他指出,“先行使得此在本真地是将来的,其情况是:只有当此在作为存在者层次上的此在根本总已向着自身到来,亦即在其存在中根本是将来的,先行本身才成为可能。”(Heidegger,1972:325)然而,在她看来,海德格尔通过宣称拥有让某人自己来到自身的可能性,不断削弱了这一区分,结果,此在的本真的将来,是“将来的源始现象”。(ibid.)弗莱希尔继续说,同样的矛盾也围绕着对本真和源始的曾在的论述。(cf.Fleischer,1991:20-21)

     如果在海德格尔的论述中,将来和曾在的源始向度由于与本真的将来和本真的曾在相混淆而被阻塞了,那么,根据弗莱希尔,当前的源始向度就更加糟糕。海德格尔只是谈到了本真的当前,或者更准确地讲,本真的当前化/照面(Gegenwrtigen),它起源于本真的将来和本真的曾在。(Heidegger,1972:326)确实,弗莱希尔主张,在海德格尔的论述中,源始的当前难以与本真的当前相区分。更进一步,她找到了一些迹象,表明海德格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困难,当他注意到“当前化”(making present)——或者有时候也翻译为在场(presencing)——“作为源始时间性的样式,始终被包含(eingeschlossen)于将来与曾在之中”。(328)

     从上述引文中,弗莱希尔发现了与她的主要批评所相对应的提示。如果当前化确实是被包含于曾在和将来之中,它几乎不可能是绽出(也就是说,某种持续地“超出”将来和曾在的东西)。然而,如果当前化本身并不是绽出,那么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时间性也不能是三重绽出的统一现象,因此,“没有源始的时间性。”(Fleischer,1991:25)弗莱希尔总结到,没能阐述时间性的源始向度,这一点对于海德格尔的计划是灾难性的。

     对时间性的分析显然并不能完成海德格尔要求自己所要完成的任务,正如前面所提及的,这个任务是,进入存在论的元-层次,也就是说,越过作为此在之存在的烦,达到一个隐含的存在,从而把捉在时间性中的存在之发生(Seinsgeschehen)——正如奠基活动是由所奠定的基础所引起的,存在之发生是由“日常的”和本真的烦之存在实行(Seinsvollzüige)所引起的。(ibid.)

     值得指出的是,这个重要的结论,与弗莱希尔的第一个批评并非无关。为了澄清此在的整体存在的意义,并无必要从对烦的论述转换到时间性分析,那么,如此一来,在第二个分析中,一个假定的源始时间性之向度无法(至少是没有)与时间性之派生向度(这个向度与和烦的向度,即本真的烦等价)相区分,这一点也许就并不令人奇怪。换句话说,时间性分析是不可靠的,也就是说,它是内在地不一致的,因为它所宣称的源始向度(诚如弗莱希尔指出的,奠基性的向度)与一种从属的向度(本真的时间性,被奠基的向度)相混淆。然而,在弗莱希尔看来,这一混淆必然会出现,因为烦已经被认为是构成了此在整体之存在的意义。

     弗莱希尔的两个主要批评可以总结如下。首先,她论证到,如果海德格尔坚持这样的现象,即烦构成了此在整体的统一结构,也就是此在整体的意义,那么朝向时间性的先验转向或存在论转向并无必要。其次,她认为,因为海德格尔从体系上混淆了源始与本真的时间性,因而他没能详述时间性的源始向度,而上述的先验转向或者存在论转向则要求这一点。

     1.转向时间性的生存论上的必要性。尽管《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分分析的结果是,烦是此在整体的结构,然而,其分析的核心是日常此在,其结果是,最合适于此在的存在整体之意义不但没有得到考虑,而且事实上被最初的分析潜在地阻塞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在对作为烦的此在的最初阐述中,确实修改了他对完备性的要求,并且指出了依据日常状态之非本真生存所作出的分析的缺点。在这里所讨论的东西对于《存在与时间》是关键性的,也就是说,保证此-在(Da-sein)的独特意义的可能性,而不还原到上手状态或者现成状态(Zu-or Vorhanden-sein)。(cf.Heidegger,1972:236-237)这一独特意义只有通过详细阐释以下几点才能得到适当地论证:此在整体如何源始地是一个可能的存在或者说能在(Seinknnen,dunamis);它最本己的可能性以及有所决断地决一定(限—定)其存在(作为整体)的东西如何是它的死亡(而不是现成在手的东西);最后,此在如何可能只有通过决心将自身筹划到这种可能性之中,才能真正地在完备和基础的意义上成为此在之“存在”的意义。(310-311)

     因此,并非像弗莱希尔所说的,问题在于缺少一个充分的理由来表明,何以在已经阐述了烦如何构成此在整体之后,还要去推进这种分析。问题在于,烦是否只是在一种非本真的意义上,才被当作此在整体的决定性特征。(301)在已经提出对于X整体来说的某些真陈述之后,我们仍然可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即在那个真陈述中所表明的“整体”的意义是否被合适或者适当(本真)地理解了。

     因此,在海德格尔的推论中没有什么不一致的东西,这一推论最初表明烦是此在的结构整体性,这意味着,“作为整体成为它的此”,并且将此建基于非本真生存的分析中,尽管后者实际上掩盖了此在整体性的适当意义。这一推论非但不是不一致的,反而是十分有效的。海德格尔的策略类似于一种着眼于某个事物而详细讨论各种传统观点的批评,而且他表明,在各种解释传统中分别得到表述的真理可以被总结到某种统一的核心现象上来,并且根据已经提及的这些解释,可以最合适地理解这一现象。

     以上考量乃是针对弗莱希尔第一个批评的第一个层次的回应,亦即针对她对以下观点的反对——总体而言,海德格尔为了从烦的主题过渡到时间性的主题,更详细地讲,为了从烦的主题过渡到本真的生存(烦)而又从后者过渡到时间性的主题,他诉诸考察此在整体。然而,以上考量并未构成对弗莱希尔的更深入层次的反驳。后者指的是她的这种主张,亦即时间性论述建基于外在的考虑(旨在建立一种先验的或存在论的元-层次),这意味着时间性论述并未正面推进前述分析的结果——烦的决定性要素乃是“此在”的意义,更进一步,本真的烦(先行向死的决心)的决定性要素乃是本真此在的意义。

     要恰当地回应这一反对意见,至少需要详细阐释《存在与时间》中“意义”(Sinn)的含义(乃至多种不同含义),并且阐明,时间性如何构成这里所谓的烦的意义(就其自身而言,是此在整体的意义,无论是本真的还是非本真的),本文限于篇幅,无法延伸讨论。(cf.Dahlstrom,1994:277)因此,在下文中只是概要式地对此作出一些回应。

     在此值得反复探讨的是,诚如海德格尔所说,烦汇集了此在整体之“存在”的意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里“烦”意指先行于自身、已经在世界之中、与周围存在者照面的某种存在方式。(cf.Heidegger,1972:327)在某种意义上,在对烦的形式刻画中(先行、已经),以及在对本真或非本真的烦的论述中,时间性清楚地被预设了。无论是一个沉沦为常人的受害者,还是一种先行向死的决心,被抛、筹划与沉沦的统一只有诉诸时间的某种含义才是可理解的。然而,我们或多或少能够理解那些关于此在之“存在”的意义的诸种准备性的论述(比如,对《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分的最初阅读,优先于对时间性分析的阅读),这一事实决没有保证或者表明它们都是按最合适的方式被理解的,亦即按照一种合适的时间观而得到理解的。事实上,正是因为有赖于时间性,这些论述才得以澄清,对于任何想要知悉那些论述的意义的人来说,他们都有责任促进预告中的对“时间性”之意义的分析。

     何以对此在之意义的研究需要某种对时间性的分析,关于这一问题的上述考量是清晰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们也可能被误解为,它们表明“时间性”的意义决定性地独立于对“成为它的此”(da zu sein)之意义的分析。“此在的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十分坦率地说,“不是一个漂浮无据的它物和在它本身‘之外’的东西,而是领会着自己的此在本身。”(Heidegger,1972:325)换句话说,如果时间性是烦的存在论意义(此在之“存在”的意义),那么这种意义必须如其所是、从内部得到论证,并且是在对此在本己独特的存在方式加以考量之基础上得到论证。

     进一步,海德格尔自己对“意义”的理解,保证了其研究的内在性,这样(与弗莱希尔相反)也保证了对时间性的考量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的内在相关性。对于海德格尔,意义主要不是一个词语或者表达的属性,毋宁说,它维持着可理解性的某个层面,从而没有必变得显白(explicit);它是一种“视野”,在此之上或者与此相反——甚至是所朝向的“目标”(何所向),某种可能性得到筹划,它使得对那种可能性的筹划成为可能,因此是可理解的。同时,视野本身(准确地讲是某种视野)并不是某种与筹划可分离的东西,毋宁说,只有通过筹划,视野才得以形成。换句话说,视野并非某种可被占用或不被占用的空间。因此,对于海德格尔而言,为了揭示某物的意义,必须认同而且追随对它的筹划。“那么,阐述烦的意义就意味着实现隐含在此在的源始的生存论解释下而且指导着它的筹划,而且很明显,此在所筹划的东西并非已经被筹划的东西。”(Sallis,1990:56)

     上述引文揭示出,海德格尔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亦即时间性是对“烦”之意义(相反,它非本真地或者本真地构成了“成为它的此”的意义)的筹划之视野。由于烦不只是一种筹划,所以如果没有某物逆之或向之筹划(何所向),时间性就不是一个视野。只有在划出一个轮廓或者“超出”这个轮廓的过程中,时间性才作为视野而敞开。时间性是烦的视野,但它不是一种现成在手的背景,也就是说,不管是否向它“筹划自身”,时间性都会在场。更确切地说,时间性是烦的意义,比如此在逆之而“超出”,比如此在向之筹划各种可能性以及此在向之作为一种可能性而筹划自身。此在向之筹划自身,从而以这种方式“逆着视野而超出”,这一现象海德格尔称之为“绽出的-视野的时间性”。准确地说,时间性作为“这一筹划自身的视野”,它是隐含的,然而对于烦的决定性要素,亦即“成为它的此”的意义,是本质性的。在烦的决定性要素中,“先行”、“已经”、“寓于”这些术语表明了“筹划自身或者逆着视野而超出”的连环方式(那是由它们所构成的)。

     为了阐明这个众所周知的难点和要点,我们可能需要讨论生存状态和生存论的意义(意义指的是筹划—视野)之间的区分和联系。比如,当一个技工在使用扳手的时候,如果他把它作为一个扳手来使用,非课题地接受、筹划和领会它,那么他这么做的视野就是朝向完成一个特定的作品或者任务,以及工具之间的关联网络、也就是作品世界(Werkwelt)。这个任务和语境构成了筹划的生存状态的视野,从而也构成了这个活动的意义(也包括扳手的意义)。然而,同时,对扳手的使用(虽然也是非课题的)是一种只把与所要完成的任务相关联的东西记住的期望,一种对它本己存在的遗忘(对存在以及此在的遗忘状态)和一种只与想要见到的东西的照面(换句话说,允许它自己只与作为上手的事物照面)。这一期望—遗忘的照面(曾在—将来的当前)是生存论的筹划-视野(更准确的,绽出-视野),这样理解的话,也是“此—在”的存在论意义,甚至在对存在的遗忘状态之中。对应着每一个生存状态的筹划—视野,每一个本真或非本真的生存(烦),都存在着一个生存论的绽出—视野,一种此—在的存在论意义上(是的,筹划—视野)的到时。

     以此种方式来理解“意义”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对时间性作为烦的存在论意义的研究,决不会是某种与此在整体之存在的意义这一决定性要素不相关的乃至外在的探究。如果没有这个绽出的视野,即时间性的到时(das Zeitigen der Zeitlichkeit),那么“成为它的此”的意义就是不可解释的。换句话说,为了此在的生存论分析,有必要转向对时间性的考量,将其作为此在的绽出视野。

     2.源始的时间性和一般时间性。弗莱希尔指责《存在与时间》中的时间性论述充满了“矛盾”,其核心文本来源乃是第65节,在其中,海德格尔通过讨论“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而详尽阐述了时间性在原则上如何作为此在的意义。事实上,在引入时间性这一主题的过程中,在它得到详尽展开之前,海德格尔曾提及本真的烦(作为“源始的、本真的生存之筹划”)之“先行的决心”。(Heidegger,1972:325)更重要的是,在这一语境中海德格尔从未详细地陈述过,源始的时间性是本真的时间性的可能性条件;他也没有详细地区分“源始的时间性”与“本真的时间性”。相反,他反复提及“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好像每一个限定词指的是相同的东西,只是从不同的观点来看。

     如上所述,在弗莱希尔看来,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的混淆清楚地表现在第65节第7段。在那里,海德格尔首先重新论述到,只有在“一般此在可以在它最本己的可能性来到它自身”以及维持允许它自身以这种方式来到自身的可能性的情况下,先行的决心才成为可能,然后,他提出这样的任务,即维持这种可能性作为“将来的源始现象”。(325)弗莱希尔将接下来的两段(第8-9段)解释为一种标志以表明,海德格尔将源始的时间性解释为本真的时间性这一不同向度(与此相似,本真的生存或本真的烦)的条件。在那些段落中,海德格尔指出,只有“一般此在是我曾是的”,在先行的决心中回到自身之意义才有可能;只有在“与这一存在者照面(或者,使之在场或当前化)”(326),在先行的决心中允许上手的事物在其敞开的情境中照面之意义才有可能。

     此外,海德格尔从未在这些段落的任何一个中明确指出,“源始的时间性”乃是本真的时间性的可能性条件。毋宁说,他谈论的是“一般此在”的时间性。再者,在第10段,当海德格尔将前面的论述总结为,“曾在源自将来,其情况是,曾在的将来从自身放出当前”,他提及后者,但不是“源始的时间性”,而只是“时间性”。在相同的语境中,他以一种中性的方式将时间性描述为“曾在着的”将来的统一现象,但如此这般描述的时间性,不等同于源始的时间性。如果这种描述一定要被命名,它将是某种“一般此在的时间性”。(cf.Dahlstrom,1994:232-236)

     也许在第65节第16段中,海德格尔最接近于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它可能会被解释为这样一个命题,亦即源始的时间性(而不只是一般此在的时间性)是本真和非本真的时间性的可能性条件。(cf.Heidegger,1972:327)他在段首就指出,“时间性使得生存论建构、实际性和沉沦得以统一,并以这种源始的方式构成了烦之结构的整体性。”他警告说,正如烦的诸环节不是简单地通过累积而拼凑在一起的,同样,时间性不是某种由将来、曾在和当前组建而成的东西。不如说,“时间性到时,并使它的种种可能方式到时。这些方式使得此在形形色色的存在样式成为可能,尤其是使本真和非本真的生存之基本可能性成为可能。”(Heidegger,1972:328)然而,甚至在这个语境中海德格尔仍然没有认为,时间性在它被解释为本真的时间性的可能性条件的时候,需被阐明为“源始的时间性”。

     海德格尔没有明确宣称源始的时间性和本真的时间性的非同等性这一事实本身,并没有排除弗莱希尔的观点,因为还是一种可能乃是,海德格尔隐含地这么做了,而且,即使他没这么做,他也将会或者应该这么做。所有提及时间性是本真的、生存状态的烦之可能性条件的引文可以被解读为对一种“源始的时间性”的论述,它是烦的先验条件,其自身与本真性和非本真性“在样式上无涉”。

     然而,在同意弗莱希尔的解释之前,我们应该看到,海德格尔如此明确和持续地联系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所以我们应该质疑弗莱希尔的解释。更进一步,存在着更重要的理由来反对这一解释。首先,海德格尔一直明确地阐明,非本真的时间“不是源始的,相反是发源于本真的时间性之中”。(329)换句话说,不但非本真的时间性不可能是源始的时间性,严格地讲,它也不是直接地发源于源始的时间性,而是发源于本真的时间性(虽然本真的时间性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源始的时间性)。这些陈述对于任何这样的解释构成了一个实质性的障碍,这种解释宣称,海德格尔隐含地考虑,或者,在他对源始的时间性的理解之下,应该会考虑,源始的时间性是某种与本真或非本真的时间性无涉的东西。

     其次,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对“源始的”和“本源”这些术语的描述和使用,也不意味着他同等对待或者将会同等对待源始的时间性与他描述为“一般”此在的时间性的东西。在存在论建构的问题范围内,海德格尔清楚地表明,“源始性并不与这一建构的某种终极要素的简单性与唯一性相符。此在‘存在’的存在论的源头并不比发源于它的东西要‘细弱’,反倒因居前位而威凌后者,在存在论视野上,一切‘源出’都是降格。”(334)如果这些关于本源和源始性的评论可以转换成对源始的时间性的讨论,那么,很难设想,海德格尔用以描述“一般此在”的时间性的稍显中立的方式(对于更进一步的本真与非本真的时间性倒是适用的)会同样适用于源始的时间性。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海德格尔将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联系在一起,这一点被此在乃是能在这一事实所证成。此在源始上的所是,是一种筹划、一种能在,但一般此在(无论这意味着什么)却不是一种能在。不如说,此在在某种特定的方式下,也就是说,本真地(只是出于这个原因,它才可以是非本真地),才是一种能在。源始和本真的时间性是烦的存在论意义,反过来也是此—在的结构。海德格尔在第65节的某些开放性段落中对“本真的”和“源始的”这些词的使用(作为结果,预示了他关于时间性的策略)加强了这种解释。在宣称此在从本质上在“本真的”生存中形成之后,海德格尔指出,烦的本真性这一样式包括此在的“源始的”整体性。(323)

     更进一步,将源始的东西(在源始的能在的意义上)与本真存在所意味的东西相互联系,已经有类似的做法。比如,如果一个人想要理解成为一个艺术家意味着什么,那么,有意义的做法不是留意某个可能成为或发展为艺术家的人,而是关注一个大师,也就是说,一个已完成的或本真的艺术家(诚然,他会坚持他的作品是未完成的)。或者,如果某人想要在源始的意义上理解某种动物或植物意味着什么,那么,也许值得建议的是,让他去观察在最正常和适当的给定环境下动植物的生长、成熟与死亡方式。非本真性是这样一种存在者(亦即源始的能在)的本真性的衰退形式或进程。

     “本真的时间性”代表着某种绽出—视野,没有它就没有本真的生存,同样的,也就没有本真的烦。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当一个人真正为最内在于它的可能性而烦,也就是,当它决心着先行向死,结果,向着确定的可能性筹划它自身和它的各种可能性,意识到不可避免的事情以及所有其他可能性的消失,这时它才本真地存在。只要它这样让它的死来到它身上,它不仅重新得到或者说延续了这一伴随着它被抛入世界之中而来的终极可能性,而且也敞开或者说当前化了在其中它发现自身的实际情境。这一先行向死的决心是生存状态的,但它也以非课题的方式是生存论的,也就是说,一种源始且本真地敞开此在的意义(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亦即从基础存在论的课题性观点看,“此在”的源始和本真的含义:“在此”)之到时(绽出-视野的)。

     也许误导了弗莱希尔和其他研究者的是,海德格尔将先行的决心解释为“生存状态的、本真的能在整体”的事实,(cf.Heidegger,1972:305,309)而相反地,时间性被解释为“存在论的”,也就是说,时间性被解释为烦的生存论意义,它使得无论本真或非本真的“实际性能在的生存状态的存在”成为可能。(325)给出生存论和生存状态的层次这个区分之后,假设源始的时间性是生存论的,而本真和非本真的时间性是生存状态的,这看起来就是合法的了。但是这个假设是不正确的。本真和非本真的生存,既是生存论的,也总是生存状态的,(309)但是本真和非本真的时间性之到时是生存论的,也就是说,它们是各自绽出的视野,它们尽管是隐含的,但却本真地或非本真地构成了“成为它的此”的意义。

     参考文献:[1]Dahlstrom,D.O.,1994,Das logische Vorurteil:Untersuchungen zur Wahrheitstheorie des frühen Heidegger,Passagen.[2]Dreyfus,H.,1991,Being-in-the-World:A Commentary on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Division I,MIT Press.[3]Figal,G.,1991,Martin Heidegger.Phnomenologie der Freiheit,Hain.[4]Fleischer,M.,1991,Die Zeitanalysen in Heideggers "Sein und Zeit":Aporien,Probleme und ein Ausblick,Konigshausen and Neumann.[5]Heidegger,M.,1972,Sein und Zeit,Niemeyer.[6]Okrent,M.,1988,Heideggers Pragmatism:Understanding,Being,and the Critique of Metaphysic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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