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排精神,在孙杨和SNH48之间,在汪峰和白岩松之间飘荡
2016/8/23 哲学园

    

    


     文 |张晓舟

     “女排精神”到底是啥东东?它正在云里雾里,在孙杨和SNH48之间飘荡,在汪峰和白岩松之间飘荡。

     我们生活在一个靠主义、思想、理论、精神“武装起来”的社会。相对来说,“精神”处于这个政治等级的下方,压力锅的下方,随时等待来自上层政治动员的命名,如“雷锋精神”、“铁人精神”、“大庆精神”、“张海迪精神”。

     你一旦“被精神”了,就唯有成为正确答案,例如什么是“张海迪精神”,可以是小学生政治考试试题,百度上居然也有答案:热爱生活,敢于同命运抗争,矢志不渝的精神。

    

     ▲ 资料图:中国女排在庆祝胜利

     到底什么是女排精神,也有各种各样大同小异的标准答案。关键词有“团结拼搏”、“自强不息”、“”艰苦奋斗”等等,“自强不息“是用来描述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的惯用短语,”而“艰苦奋斗“则是借用部队的指定标语,可能只有“团结拼搏”才具备竞技体育专有属性,并从竞技体育直通爱国主义论述。

     而与大词歌王汪峰对女排精神天女散花般的赞美不同,孙杨的阐述显然更具有政治高度:

     “向里约前方拼搏夺冠的中国女排致敬!也向今天在杭州拜访的武警官兵们致敬!女排精神是所有顽强拼搏实现突破的中国运动员共同的精神财富,也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奋发图强的前进动力。运动员们在赛场上挥洒汗水为国拼搏,武警官兵们则在平凡的岗位不畏艰难为国效力,大家共同捍卫祖国的荣耀!谢谢中国女排,谢谢武警官兵,谢谢所有为国争光、效力的人们!”

    

     ▲ 资料图:孙杨社交网络截图

     孙杨巧妙地结合了奥运和G20,站在G20的高度来看奥运,站在奥运的高度来看G20。而类似军事化动员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论述,确实“女排精神”的一大核心。本届奥运对孙杨来说,在公众形象上是失分的,受到禁药风波影响的他居然也饱受中国民众质疑。此时此刻他深知唯有国家才是他的坚固堡垒。好在,政治上他得分了。

     伊辛巴耶娃宣称,普京对她说:只有国家强大了,才能不被人欺负。她不得不借尸还魂,重新祭出西方阴谋论,寻求爱国主义与民粹主义的庇护。而从欧洲杯为足球流氓出头,到本届奥运为兴奋剂选手打气,俄罗斯政府强化了“把流氓做大”的大国主义精神,也坐实了“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的名言。

     而那个年少气盛桀骜不驯的孙杨转眼间就和他的队友傅园慧们区隔开了,他必须摆脱嫌疑,自觉和体制牢牢绑定,从今之后,傅园慧有多像网红段子手,孙杨就有多像英模劳模。孙杨简直变身为一个秘书,在为领导写奥运总结大会的发言稿。

     “精神”一旦被大词傍身劫持,也就容易被遮蔽,“精神”一旦泛滥,也就容易被稀释。在女排夺冠后,口不择言的央视解说员即兴激情发挥,声称:就像巴西有足球文化,经过三次奥运夺冠,中国也形成了女排文化。

     女排精神还云里雾里呢,就又月朦胧鸟朦胧地变成“女排文化”了。或许解说员口出此言,是联想到巴西三夺世界杯后永久占有雷米特金杯的历史,先不说这一类比是否恰当,这句话充分体现了央视一以贯之的思维定势:奥运文化被等同于金牌文化,女排文化被等同于金牌文化。不过,既然说到文化,那就来探讨一下,女排精神的文化根基到底是什么。

    

     ▲ 资料图:郎平在给女排队员讲解战术

     中国女排的大赛差不多是除了春晚之外,唯一能把一家三代团结到电视机前的节目,并且近年春晚一蟹不如一蟹,逐渐沦为一家三代吐槽大会,唯有中国女排——准确说唯有以郎平为首的中国女排——还能起到“家和万事兴”的文化情感聚合作用。

     但震天价响满天飞的“女排精神”还是暴露了代沟,新世代难以理解:女排就女排,郎平就郎平,朱婷就朱婷,这不挺好的吗,干嘛还要“精神”,还要戴顶高帽?有位姑娘说还不如“女排骨精神”更好理解,好歹体现了一种健身健美的时代精神。

     新世代唯有请教父辈乃至爷爷辈,才能明白那确实是上两代人的集体记忆和精神资源。但媒体一拔高到“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则只能吓到新时代的宝宝们。

    

     ▲资料图:郎平(左一)与队友陈招娣(左二),陈招娣已于2013年去世

    

     ▲ 资料图:1982年,第九届世界锦标赛上夺冠后的中国女排

     请问为什么王宝强就不能是“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而只能说是红男绿女的集体记忆)?

     因为八十年代的中国,还是相对一元化的社会,处在封闭社会走向开放社会的前夜,那样的社会有太少的精神出口和文化资源,却有太多的闲工夫,这就是为什么区区一场球或一首歌,就能引爆整个国家,社会没有完全开放,缺乏多元的选择,个人与个人之间缺少差别,因此其集体主义多少是被动的,个人与国家之间,没有社会,唯有集体。

     因此个人与国家和民族也就结为牢不可破的“命运共同体”,连学校都到处贴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标语,那么为中华崛起而打个球还不是小菜一碟。

    

     ▲ 资料图:邮票上的中国女排

     女排精神的命名,是官方意识形态动员的结果,但抛开其爱国主义论述,中国女排确实是八十年代文化的一部分。“女排精神”于是超越了竞技体育,既有身体解放的美学意义,又体现了启蒙时代的强烈饥饿感。——当年的体育新闻和报告文学特别喜欢渲染女排运动员的伤病,通过受难而获得精神救赎,依旧是后文革时代人们的心理需求。

     “女排精神””不仅仅只是爱国主义精神的招牌套路,也不仅仅是怀旧心理,它确实是八十年代启蒙文化的精神遗产之一。问题是,将八十年代的标签胡乱贴在二十一世纪身上,就难免有乱贴狗皮膏药之嫌。

     央视等媒体克服这个断裂的方式之一,是将“女排精神”说成‘’老女排精神”,但首先这在修辞上不伦不类,其次只能说明在新旧两个时代之间,央视是失语的,除了继续乞灵于大国主义和金牌主义,别无文化含量。

    

     ▲ 资料图: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宣传画

     当央视解说员在巴西队夺冠后,把足球和橡胶放在一起,当成巴西的特产,我们能否说巴西具有一种“橡胶精神”或“橡胶文化”,如果对“文化”的理解可以如此没文化的话?

     当然,白岩松可能是央视最有文化的了,但他只是融合了一点”段子文化”,当白岩松把所谓贝利看好塞尔维亚夺冠的段子当真,他也就一跃成为奥运头号段子手。白岩松的幽默确实体现了央视的进步,但他依旧是极度迎合大国主义论述的,只不过经过了一点娱乐包装。

     那么,女排精神到底能否发展为女排文化?

     汪峰赞美中国女排,用了一句在摇滚乐迷和文青中早已泛滥的凯鲁亚克修辞——“永远热泪盈眶”。一旦被“永远”了,时代的分差便被眼泪冲走了。从老女排到新女排,从天真的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到现在,三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汪峰等“人文歌手”擅长的,是对商业文化的批判,商业的原罪,等于“人文精神”的处女膜。而妨碍女排精神成为女排文化的,恰恰是商业文化的缺失,女排并不缺乏精神,缺乏女排精神的,是那些言必称女排精神的人,而女排缺乏的,对不起,是钱。是许家印曾经给过以及打算给,但最终还是不给的钱。那么,中国女排联赛“裸奔”,是否才能满足阁下对“女排精神”的圣洁期待(以免其沦为“恒大精神”之类)?

     倒是里约海滩上玩沙滩排球的那些几乎裸奔的比基尼女郎,更象征着一种排球文化。即便不说群众体育,作为竞技体育的排球在中国也还很难说构成了文化气候。绑定在世界大赛战车上的女排,更像是金牌工具和精神武器,就是缺乏坚实的物质基础。而成王败寇的金牌主义,也算不上球迷文化。难道半决赛赢了荷兰就是女排精神复活,而小组赛输给荷兰就是女排精神死翘翘?

     “时隔十二年,中国女排再度夺冠,女排精神又回来了!”——一个好端端的青春神话就是这样沦为更年期发骚的。女排精神就是这样沦为精神通货膨胀的。

     这就是为什么SNH48要比汪峰们姿势好看,人家不滥情不煽情,直接用青春身体说话——COS中国女排。体育文化的题中应有之义,是游戏精神。SNH48并非没有师承。构成八十年代女排精神的,不单是中国女排,还有日本《排球女将》——这部青春日剧COS了“东洋魔女”日本女排,也COS了同名漫画,如同中国有“功夫足球”,日本则有这样的“奇幻排球”。

     和中国排球女将不同的是,电视剧中的日本排球女将很少承载国家使命,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来说,她们更多的是提供了情感乃至性的启蒙——和山口百惠的银幕形象不同的是,小鹿纯子除了一张干净美好的脸,还有一个运动短裤包裹着的小翘臀,在中国的电视机上成天晃荡。

    

     ▲资料图:《排球女将》中的小鹿纯子

     那是一个封闭的社会,小鹿纯子火到了什么地步?火到了传闻她已经死了,而隔了多年我才知道那是谣言(如今其扮演者荒木由美子阿姨还不时会参加中国的晚会,以及见一见马云之类成功人士,为中国中老年观众提供“不死的传说”),这就像日本地震,中国粉丝纷纷谣传波多野结衣死了一样,死,乃是爱的最高表达。

    

     ▲马云曾说小鹿纯子是自己的偶像,图为马云与小鹿纯子扮演者荒木由美子

    

     ▲ 资料图:SNH48组合cos的女排

     如同袁伟民师承大松博文,中国女排师承日本女排,SNH48师承AKB48……SNH48的COS文化也是《排球女将》时代的遥远回声。这不仅仅是跨越国家的文化回流,也是将体育还原——或延伸——为游戏的一个经典例证。

     唯一能老女排精神和新女排精神串联起来,或者说让“女排精神”在二十一世纪“发扬光大”的,自然是郎平。因此,提女排精神还不如提“郎平精神”,因为郎平早已远远超越了旧有的女排精神。

     网上有一篇被刷屏的宏文叫《都在说郎平有多牛逼,8年前你们可不是这副嘴脸》,作者怒斥八年前郎平率领美国女排战胜中国女排时那些“小粉红”(当然那时候没这个词儿)的狭隘,但有趣的是在文章最后,作者纵身一跃,越过小粉红的头顶,跳入老粉红的怀抱:

     “很多年前,我们曾经被叫做东亚病夫。为了甩掉这个帽子几代中国人在各个领域不敢松懈地为之奋斗。这么多年过去了,祖国已经强大的足够让任何人敬佩,我们已经不需要一块金牌来证明它的强大。

     我们需要好好享受这些年体育竞技为我们带来的快乐,热切期盼每一个运动员突破人类的极限,在竞技场上展示体育比赛的真正魅力!不再带有偏见地传达体育精神,不再愚蠢地宣泄畸形爱国热情,在对别人道德绑架之前,牢记女排精神,在为国争光的同时做好无私奉献、科学求实、遵纪遵法、团结友好、坚强拼搏。

     只有这样,才能称之为中华体育精神,才能称之为:真正的爱国。”

     如果说孙杨说话像一个体育局长,那么这位爱国主义精分奇葩就是一位野生体育局长。爱国主义和汉语互相加持双飞,用大而无当的爱国主义去取代小而无当的爱国主义。“中华体育精神”俨然成了如来神掌,但请问八年前郎平带领美国女排战胜中国女排的时候,她到底凭的是哪一国哪一民族的体育精神呐?那不单与中华体育精神或美利坚体育精神无关,甚至都不用扯到体育精神,那仅仅是一种基本的职业精神和专业精神。

     2007年我第一次去美国,应南方都市报之派去考察美国体育文化。在纽约唐人街的音像店,赫然发现店里竟然在放八十年代中国女排的录像带。中国女排是李小龙之后,华人世界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另一大象征,店主是八十年代来美国打工的新移民,而中国女排更成为故国乡愁。

     数日之后,我在科罗拉多的斯普林斯,在美国奥运中心见到了正在训练美国女排的郎平,我当时的同事高珈佳见缝插针采访了她,郎平指着手下球员称:她们这个要念书,那个要工作,要按时凑齐很不容易,这是我难以控制的,这是和中国完全不同的世界。但郎平正是带领这支很难按时凑齐的颇为“业余”的美国队在第二年的奥运会上战胜了中国队。

    

     ▲ 资料图:郎平教练

     郎平自称“国际农民”,她勇于单枪匹马,投身于一个和中国完全不同的,陌生的世界。她没工夫去迎合大家的乡愁,不管这乡愁来自于爱国主义民族主义,还是来自八十年代。

     假如我们一定要用郎平去更新女排精神,甚至用“郎平精神”,去取代“女排精神”,那么能否说,所谓“郎平精神”,是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结合,也是爱国主义和世界主义的结合。

     【作者简介】

     张晓舟|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乐评人,音乐策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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