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的，只是个梦想
2016/6/16 杨毅侃球
两天以前，奥克兰的夜晚。
收拾背包，离开转播席，随着勇士球迷的人流，走出甲骨文球馆。在停车场找到我们的车，太堵，一时走不了。我点燃车的发动机，打开车门，开了一点音乐，柯凡点着一根烟，在我边上嘬。在夏天的静夜里，我们回望灯火通明的甲骨文球馆，和它旁边一箭之地，追梦格林藏身于内观看比赛的运动家球场。一个湾区人期待着礼花飞射，万众欢腾的夜晚，现在这么寂静。
半小时以前，还在球馆里厉声嘶吼的球迷们，就那样平静地走出来，都穿着勇士的球衣，男生牵着女朋友的手，父母抱着孩子，小伙儿们成群结伴，不声不响，或者轻声地交谈，走向停车场，四散而去。
这本来是情绪那么炙烈的一个夜晚。格林被停赛，勒布朗和格林的故事，勒布朗在赛前所做出的表达，想要击败骑士捧起冠军奖杯的渴求，让怒火和欲望混杂着，汇成总决赛三场以来甲骨文里最大的声浪。但现在，失望之情流淌在黑夜里。
我长叹了一口气，唉。
我说，我真不习惯。柯凡一口一口嘬着手里的烟，看着我，请自行脑补画面。
我乐着说，我真不习惯。就这么安静的就散了。这是毁了金州的夺冠庆典啊，你从我们人的脑袋上迈过去，让我们的人停了赛，还说那么横的话(勒布朗说的自己高处不胜寒)，结果你还敢赢我们。这怎么能就这么安静的散了呢。这刚才在场地里就得骂街啊，这得骂到八辈儿祖宗，完了得接着在门口堵着骂街啊，得堵在运动员出入口，围攻他们大巴，还敢走？今儿我就让你走不了!
柯凡一边听一边咯咯儿的乐。
各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我还想起，上次在克里夫兰转播第三场和第四场的时候，我们俩开车去了一趟匹兹堡。我说过，在圣何塞看了一场NHL斯坦利杯总决赛之后，我爱上看冰球了。我们俩追到匹兹堡，去看系列赛的第五场——比赛的形势，和NBA总决赛一摸一样，匹兹堡企鹅队3比1领先，在主场进行第五战。我见识短浅，从未见过那样的盛景，整个城市都在期待着夺冠。我们把车停在距离球馆一英里的地方，再也开不过去了。那天企鹅队的主场入场人数接近19000人，创了历史记录；可在球馆外面的广场上，还有超过3万名没买到票的球迷带着简易座椅汇聚在那里——3万人是官方数字，我不知道有多少，只能看见人群一眼望不到头，彻地连天，所有人都身穿着企鹅的球衣，汇聚在那里，等待着夺冠庆典。
那场球的结果，和NBA也一摸一样。1比3落后的圣何塞鲨鱼队在比赛前两分钟就打进两球，最后4比2客场取胜，毁了企鹅主场的欢庆之夜。企鹅的球迷们在赛场上嘶吼的分贝，超出了我的想象——尤其是就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大叔，一位身材粗壮，肩膀上有纹身，面相凶恶，金色胡须的白人大叔(上次说过，冰球迷基本没黑人)，他的高喊让我震颤，可他全场只不停地喊一句话——LET’S GO PENS(加油企鹅)。终场前不到2分钟，在他高喊完自己的最后一句“LET’S GO PENS”的同时，鲨鱼队反击中的一记抽射落网，4比2把胜局锁定。就在那一瞬间，大叔低头把放在自己座位下的啤酒一拿，直接站起来撤退了，多余的连一句啵儿都没打。
我们开了两个小时的路，本来就是想看斯坦利杯的冠军颁奖，没看成，当然也挺失望。在球馆里顺着同样失望却安静的人流走向出口，看扶梯的阿姨跟每个人道晚安。突然，一个身穿鲨鱼队球衣的，被同样身穿鲨鱼球衣的妈妈领着的五六岁男孩，高喊了一声“鲨鱼队加油”，身穿黑黄色企鹅队球衣的球迷们扭头看到他，向他的母亲报以微笑。等我们退场到了门口，门外广场上原本彻地连天的人群正在迅速散去，警察正在疏散人群，工作人员们正在清理地面。
在那个时候，我跟柯凡说，唉，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带着儿子，穿着客队球衣上这儿加油来，拿咱们的话说这叫炸刺儿啊，赢了我们还敢喊加油。这全场骂街就给你骂化了，儿子非给骂傻了不可，我估计晚上能给你堵这儿回不了家!这门口3万多人等着抄你呢，穿鲨鱼球衣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别走!今天不让你知道知道匹兹堡人民马王爷几只眼你走得了吗!
我说我也带着儿子呢，柯凡说哎哎哎你别来这套啊。
我一边说，柯凡一边听一边咯咯儿的乐。
各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其实，我特别犹豫是不是要在这儿写这些。写这些，会让有些人觉得你说外国的月亮怎么都圆，也会被有些人强行引伸到社会话题上。我尽量不想涉及那些，只想谈体育的话题。但我的确想说的是，每次来到美国去观看体育竞赛，观看这世界上无论是竞技水平还是运营水平都最高的职业联赛，对于一个深爱体育的职业体育工作者而言，都像是一场洗礼，都让你感叹，这里形成的体育文化和在体育文化里形成的那些行为准则，都让人那么羡慕——对于我们来说，都让人那么不习惯。
在一场盛大的职业联赛里，仿佛每个参与者面前都有一条隐形的边界，绝大多数人都能坚守着，不去跨越那个边界。这个边界很有趣——当你去观看和参与竞争的时候，你不可能没有情绪，没有胜负心和攻击性。你会攻击，但要看你用什么方式攻击。在奥克兰第五战的夜晚，勇士球迷打出的一些标语牌令人难忘，有一张标语上写着“crybron”——就知道哭的勒布朗；还有一个球迷的标语牌写得很长，勒布朗在赛前一天的采访里用了“highroad”这个词儿，他的意思是自己这么多年高处不胜寒，已经习惯受别人攻击了。Highroad是个双关语，还有高速路的意思。那位球迷的牌子上写着：勒布朗，你赶紧顺着高速路回家吧，结果和去年一样。写这样的标语，你怎么写都可以，可没有人写脏话，也没有人骂街，更没有人攻击勒布朗的家人——按照我们熟悉的方式，勒布朗的身世(没有父亲，母亲身上又有很多故事)简直是天然的攻击靶心。
在美国赛场上，观众高呼的有攻击性的词汇里，最极致的就是sucks(真烂)了——这仿佛是美国人在竞技赛场上集体骂街想象的尽头了。对裁判不满，就是裁判sucks；当初科比出了事儿，所到的客场就喊科比sucks；勒布朗做了“决定”之后，打客场也是喊勒布朗sucks。到此为止，再超越sucks，就超越了那道边界，即使有人喊出来，也没有人跟你一起喊了；不但没有人和你一起喊，如果你喊，人人都会向你侧目——你怎么能够在赛场上这样的公众场所喊那样的话。职业体育的赛场，这是美国人的家庭节日，这里有那么多孩子，你怎么可以让孩子听到那样的话。
这和你支持哪支球队无关，而是每个人都应该遵循的准则。这道边界，就是文明与教养。在克里夫兰打第三战和第四战的时候，一位憎恨勇士的骑士球迷——一名克里夫兰的房产中介在推特上咒骂了库里的3岁女儿莱利，然后被他的老板解雇了。在我们的世界里，这件事儿有多么神奇。
过几天，我闺女苹果和她妈就来美国和我汇合度假了。我特别想以一个球迷的身份(而不是一个工作状态的评论员)，带苹果在美国看一场球，无论什么球都好，可惜赛季都结束了。我已经太久不敢带她去球场看球了。在这儿，体育是人们生活里的刚需；体育是家庭团聚的重要方式；体育是激励，而不是发泄和恨意。
各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今天说的，只是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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