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游泳，被反转的剧情
2016/8/14 杨毅侃球
这网络世界里，最常见的就是剧情反转。
在霍顿攻击孙杨是“使用兴奋剂的骗子”，大批爱国网友翻墙直杀霍顿的社交媒体，用东北嗑儿、三字经儿、俏皮话儿分分钟教霍顿以及霍顿全家学做人5天之后，国际泳联公布8月8日获得女子100米蝶泳第四名的18岁中国小将陈欣怡药检呈阳性。中国代表团确认了这一消息，这也是里约奥运会上公布的第一个兴奋剂事件。
于是，另一拨斗士杀出来了。另一拨斗士通常是和所有网络风向唱反调来展现自己的存在感的。他们5天之前的观点是：霍顿其实没说错。但在宏大的网络圣战里，他们显然打不过气势恢宏的爱国军团。可现在他们找到了立足点：看!中国运动员还是在吃药吧!这个陈什么怡(对不起我们实在没听说过她!)是吃药的，孙杨他们都一个队的就不吃药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看这事儿一出，孙杨1500米都不敢进决赛了吧!中国体育就是这么黑暗!
然后上一拨立刻凶猛反扑，具体观点总结如下：
1.吃药怎么了!就算吃药，那也是为了帮中国队拿成绩才吃的药!是中国人就得支持中国人!支持吃药!
2.一定是国外反动势力策划的!里约奥运一直在黑中国，他们一定收了很多很多钱，专门抹黑中国!
3.她一定是误服!不是她的责任，是队医……要不就是烤串……要么是火腿肠……再不就是捡来的矿泉水的责任!反正，那个，我不听我不听，那什么霍顿那孙子赶紧给我道歉!
那什么，两拨大侠，且慢动手，我说你们忙叨不忙叨？
好，咱们言归正传。我不是说游泳的评论员，也从来没真正采访过游泳比赛，但就我在体育行业里接近20年的粗浅知识和认识，简单说说对这件事的判断和前因后果。霍顿的事儿不说了——其实上周的推送里说过了，作为冠军，失礼失态失言，有失风度，“失”了起码这四样，就差失身了。具体说陈欣怡这件事，新闻里都报道了，陈欣怡这次的检查结果，实际上是根据出发去里约之前的药检做出的判断。就章程来说，药检之后三天就会出现检查结果。那么为什么到现在才公布？特别是为什么等到她比赛都结束了之后再公布？
说到重点了。如今所有运动员的兴奋剂检查，都是通过独立的国际反兴奋剂组织来检查的。反兴奋剂组织是一个纯专业科学组织，只负责检查。一旦发现结果呈阳性，怀疑或认定运动员使用了兴奋剂，他们就会向国际奥委会和各项目单项组织汇报——具体到游泳，就是国际泳联。再由单项官方组织和运动员所处的协会国之间商量，什么时候来公布。所以一商量，这里面就有了文章。国际泳联在这件事上需要平衡各协会国之间的利益和关系。比如孙杨，在2014年误服之后，国际泳联对他禁赛三个月，但这个禁赛是直到他禁赛期满之后才由国家游泳中心对外公布的。等大伙儿知道了，孙杨已经又能参加比赛了。再比如陈欣怡药检呈阳性这个消息公布的几乎同时，女子200米蛙泳的铜牌得主史婧琳就没有出席发布会，以免让她直接面对媒体的攻击。这说明消息公布之前，中国游泳队和代表团都已经得知了消息，而且有了准备。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很多时候，这是一个不为各位所知的成人世界。用一个成人世界里的词儿来形容这里的规则，就是博弈，所有势力和利益的角力。有人就有江湖，江湖深了就是政治，这就是一场体育世界里的政治博弈。
我再说两个潜规则，第一，一般在奥运会举办期间，特别是1990年代以来，明星运动员被公布服用禁药的很罕见，因为无论是国际奥委会还是单项组织，也很在意明星运动员给运动项目发展带来的巨大影响，尽量要保持他们的声誉。所以被查出的运动员以无名者居多(比如陈欣怡)，这也是政治妥协。中国还从来没有明星运动员、高光人物在当届奥运会上被查出和公布过，比如我们讲过的游泳队五朵金花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上异军突起，力夺四金一银，引起国际震惊，但当时也没有公布问题。后来游泳队被公布大范围服用禁药和停赛，是在1994年广岛亚运会之后的事情。中国最早在当届奥运会上被公布检查不合格的是1992年的女排运动员巫丹，可那一定是误服，因为排球这种技术性项目实在用不着吃药。
第二，检查结果出现之后什么时候公布，甚至公布不公布，其实都要看国际泳联和各协会国之间的博弈。比如之前国际泳联曾经表过态，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2012年伦敦奥运会都有一些运动员的检查结果不合格，其中包括一些奖牌得主。但8年4年过去了，事情一直在调查过程中，还没公布结果。最终，这就是国际组织和协会国之间的利益妥协。
我已经意识到我知道的太多了——当我在胡同里说出1+1等于2的时候，就可能会被用手枪指着脑袋说，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也知道，两拨单纯的大侠们肯定都不爱听我说的话。但我还是想说，因为这就是世界的样子，体育只是世界的一角。这不是我们热爱的体育，但这就是体育的一部分。体育和我们在这世界上熟知的任何事情一样，在顶层建筑一定会有博弈和政治斗争，一定会有不为你所知的阴暗。注意，我说的不只是中国体育，是哪儿都一样。我们喜欢感受和解读体育里带给我们美好和力量的那一部分。我一直相信，这是运动员真正迈上他职业生涯的原因；我也相信，绝大部分项目、大部分顶尖水平竞技的结果，是由运动员本身的真实能力所创造的，这就是奥林匹克运动为什么能发展到今天，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品牌。可当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也没必要很傻很天真，我们得知道，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后来夺得雅典奥运会金牌的罗雪娟在15年前说过，我身后这池水不干净。其实池水的主要特点不是不干净，是深，水太深。
关于中国游泳被反转的剧情，我最后表达一下我的观点：
第一，中国游泳和田径队(马家军为主)在1990年代的确有过大面积服用禁药被查出的历史，当时影响之恶劣在竞技体育历史上也是罕见的，很大程度上形成了国际社会后来对中国体育的看法，所以某些偏见是有历史原因的。这是中国体育一段极度黑暗的历史，但不是你不承认，这段历史就自动消失了。有大侠高喊，中国运动员就不可能吃药。我很感动你对祖国的热忱，但这话祖国听了估计也很不好意思。
第二，兴奋剂不是中国独有的问题，而是国际问题。大侠们也不用一个陈欣怡被查出来就觉得中国体育全完蛋了，没法要了，一定所有人都吃药了。即便上面说的中国体育最黑暗的时候，也没赶上过当年民主德国那程度，也没制造过这回俄罗斯代表团这么大的影响，这么多的禁赛。陈欣怡这次到底是什么问题，还得看进一步调查结果，背后到底是怎样的博弈，咱们不知道也不可能让咱们知道。在这个过程里，咱们用不着玩命批判自己解恨。
第三，中国这些年自己反兴奋剂的力度比过去加大了很多，也希望能改变国际社会的印象。像1990年代游泳队那样集体有组织的服用禁药的情况再也没出现过，2000年悉尼奥运会之前马家军是在国内自己的例行检查中被查出来，然后被整体移出奥运会参赛名单，销声匿迹的。后来出现的服药事件，都是个案。我仍然相信孙杨，因为像孙杨和宁泽涛这样的明星运动员(宁泽涛去年喀山世锦赛100米自由泳夺冠)，要不停面对反兴奋剂组织的突击性飞行药检，没有操作空间。
总结一句话：既不盲目爱国，也不妄自菲薄。
在网络世界里保持镇定，不听风就是雨，是智慧，也是德行。倾听，观察，思辨，是我们拥有智慧和德行的方式。如果能在网络世界少消耗一些口水，你在把电脑关上，窗帘拉开之后，也许会有更多的活力。
那什么两拨大侠，没听懂就当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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