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 | 彩云易散琉璃脆  杨绛先生,一路走好
2016/5/25 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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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 Vol . 35

     人间不会有单纯的快乐

     快乐总夹杂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

     ——《我们仨》

     杨绛先生在今天凌晨病逝了,享年 105 岁。虽然早一段时间就看到杨先生病重的消息,也明白生而为人,病痛死亡都是必然会面对的事情,但当她去世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还是被深深地震动了。

    

     除了与钱钟书的爱情被传为佳话,杨绛先生本身在文学创作、戏剧创作和外国翻译上的造诣也相当深厚。一位女性,以文字做牵引,用平和明晰的语言去传递她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在绝境发掘生活的美好,这本身就值得敬佩。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杨先生曾这样形容自己的人生状态,而如今,这最后一人也已离去。我从《我们仨》中摘取了一些精彩段落,望以此来纪念杨绛先生。这些书摘由笑到泪,由欢聚到分离,正如生命终以离别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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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三人在一起,

     总有无穷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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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读诗,中文诗、西文诗都喜欢,也喜欢和他(钱钟书)一起谈诗论诗。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们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我和钟书在出国的轮船上曾吵过一架。原因只为一个法文“bon”的读音。我说他的口音带乡音。他不服,说了许多伤感情的话。我也尽力伤他。然后我请同船一位能说英语的法国夫人公断。她说我对、他错。我虽然赢了,却觉得无趣,很不开心。钟书输了,当然也不开心。常言:“小夫妻船头上相骂,船杪上讲和。”我们觉得吵架很无聊,争来争去,改变不了读音的定规。我们讲定,以后不妨各持异议,不必求同。但此后几年来,我们并没有各持异议。遇事两人一商量,就决定了,也不是全依他,也不是全依我。我们没有争吵的必要。

    

     年轻时的钱钟书与杨绛

     钟书谆谆教诲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钟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钟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象。我们的女儿的确像钟书,不过,这是后话了。

     杨绛怀孕期间:

     钟书这段时间只一个人过日子,每次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墨水呀!”“墨水也能洗。”他就放心回去了。然后他又做了坏事了,把台灯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了。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我们在伦敦“探险”时,他颧骨上生了一个疔。我也很着急。有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护士,她教我做热敷。我安慰钟书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我认认真真每几小时为他做一次热敷,没几天,我把脓拔去,脸上没留下一点疤痕。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我们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肉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我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我又想起我曾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也学着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

    

     两年不见,她(女儿钱瑗)好像已经不认识了。她看见爸爸带回的行李放在妈妈床边,很不放心,猜疑地监视着,晚饭后,圆圆(钱瑗的小名)对爸爸发话了。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她要赶爸爸走。

     钟书很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这是圆圆的原话,我只把无锡话改为国语。我当时非常惊奇,所以把她的话一字字记住了。

    

     钱钟书与女儿钱瑗

     钟书高兴说:“《管锥编》和《堂·吉诃德》是我们最后的书了。你给我写三个字的题签,我给你写四个字的题签,咱们交换。”

     我说:“你太吃亏了,我的字见得人吗?”

     他说:“留个纪念,好玩儿。随你怎么写,反正可以不挂上你的名字。”我们就订立了一个不平等条约。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1997年3月4日,杨绛与钱钟书的女儿钱瑗(小名阿圆,圆圆)因患脊椎癌去世,下面是杨绛当时的心情: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的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

     钱钟书生病后: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里好像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一个人在昏黑的乱山里攀登,时间是漫长的。我是否在山石坳处坐过,是否靠着大树背后歇过,我都模糊了。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钟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他说:“绛,好好里(即‘好生过’)。”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了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圆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杨绛

     1911-07-17 至 2016-05-25

     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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